“姐夫刚打宫里回来吧,”裴玑笑着道,“所以是来代传圣谕的?”
“世子猜得不错,”范循盯着他笑道,“这月十五,陛下要在西苑赐宴,世子可要好好准备准备。”又特特补上,“还有表妹,表妹也务必要到。”
裴玑笑笑:“原是这样,那辛苦姐夫跑一趟了。”
范循语带讥讽:“不妨事,陛下本差了人去六部衙门给世子捎话,谁想世子竟这么早就回府了。”
“衙门里的事我都不太懂,还是要仰仗姐夫跟伯畴你们才是,我就丢开手儿躲个清闲就好了。”
范循轻嗤一声,少刻又道:“世子难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还是不了,”裴玑轻笑道,“我怕姐夫一坐就不想走了,回头又想翻墙。”
范循若有所指道:“我不翻墙也能见着我表妹。”言讫,斜乜裴玑一眼,掣身走了。
裴玑望着范循的背影,眼眸幽微。
范循重新坐上马车后,面色逐渐冷沉。
他此番主动请缨出征主要是为历练。他本以为自己无论文武都已算是出色,但上回与裴玑在南苑交手时,他深感裴玑这人底子深不可测,他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覃思之后,认为裴玑最大的优势在于久居边埸,拥有实战经验。他当时便萌生了上战场历练的念头,恰巧后来南方叛乱又起,楚圭命祖父前往平叛。
战场的确十分能熬炼人,他心觉此番归来,不管他的魄力还是心智,都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
范循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倚到靠背上。
他与裴玑,迟早要对上。
裴玑进门时,楚明昭正低头看账簿。他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搁,笑道:“鲜花饼,鹅油烫面蒸饼,鸡子肉圆子,还有两罐儿衣梅,昭昭点点看。”又将楚明昭手里的账簿抽走,“吃完再看,我知道你肯定饿了。”
楚明昭叹道:“咱们的花销好像有点大。”说着话就去净了手,拿起一块蒸饼正要往嘴里送,又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而递到了裴玑嘴边。
裴玑抬眸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方欲张口去咬,楚明昭却骤然抽回了手,将蒸饼塞进了自己嘴里。
裴玑幽幽道:“我早该猜到你不会这么大方。”
楚明昭慢条斯理地坐下:“这饼有点油,我怕夫君吃胖,所以还是让我来长肉吧。”心里又道,不过要长对地方才行。
裴玑轻哼一声,捞来账簿翻了翻,又看向已经吃完一块饼的楚明昭,倾身一错不错地凝着她,道:“你知道我们的花销为什么大么?”
楚明昭嘴上一停,旋即一面拈着鲜花饼往嘴里送一面道:“不知道,有可能是因为你。要不以后你就不要出去酬酢了,省点银子,多买几只酱鸡酱鸭多实在,吃到肚里的都是本儿。”
裴玑长叹一声,将账簿往桌上一扣,须臾,望着已经开始埋头舀鸡子肉圆子的楚明昭,道:“我打算封你个食王元帅,净盘将军。”
“不要,”楚明昭一头吃一头道,“净盘将军,净坛使者……太像了,我不要当二师兄。也别问我二师兄是谁,二师兄是一头猪。”
“你要是二师兄那我是什么,”裴玑望着桌上的空纸包跟空碟子,由衷道,“真是珍馐百味片时休,尽皆送入五脏庙。”
“我太饿了嘛,不过夫君吟的一手好诗,”楚明昭拍完马屁,忽而抬头嘿嘿一笑,“所以……咱们来说说中秋都采买些什么馅儿的月饼吧?”
“先不说月饼,我想起来一桩事,”裴玑笑吟吟地看着她,“知道我方才在门口遇见谁了么?你循表哥。”
楚明昭一听见提起范循就怔了怔。她如今对范循的认知都不知要如何摆。她觉得范循的想法与言行都不可理解,尤其裴玑告诉了她真相后,她愈加觉得这个人里外都透着古怪。
裴玑曼声道:“你循表哥人一回来就先来堵我,你吃醋不吃醋啊?”
“吃醋,你回头要是跟他跑了就没人给我带早饭了。”
裴玑闻言即刻摊掌到她面前:“还钱还钱,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楚明昭撇嘴道:“谈钱伤感情。”
上月乞巧节那天她连输了十盘棋,输得她都开始怀疑人生了。她的棋艺师承于楚慎,楚慎身为文坛泰斗,也颇好琴棋这类雅事。楚慎自身棋艺超绝,又想磨磨女儿的性子,因而有空就指点她。楚明昭自认棋艺是不错的,有时候她还能赢楚慎一盘。然而她没想到跟裴玑下棋会这样惨烈,他明明还让了她几子,但她就是死活赢不了。到最后她输急了,连觉也不让他睡,拉着他要继续下,结果被他一句“你要再输了就把那三盒酥油蚫螺给我”给呛住了,这才不甘不愿地罢手。
照着他们事先约定的,输十盘就是一千两银子,楚明昭当时自然是给赖过去了,但他自此就变成了债主。
楚明昭有意打岔道:“范循来作甚?”
“来代传皇帝口谕,说中秋要在西苑设宴,让我们准备准备。不过,”裴玑话锋一转,“他大约主要是想来碰碰运气,想见你。”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还是不见的好。”又蹙眉道,“中秋宴?我那三叔又要作甚?”
裴玑微微笑道:“到时便知。不过我们确实应当准备准备了。”
楚明岚昨日就听说范循要回,早早地便与苏氏等人预备着了。范循从范庆那里回来后,先去苏氏屋里请了安,跟着要回自己院子时,楚明岚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楚明岚害怕惹怒他,还是不敢喊他夫君,只低声道:“表哥,我略备了些薄酒为表哥接风……”
范循脚下根本不停,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楚明岚个头矮又穿着高底鞋,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表哥听我说,我已经知道错了,表哥不喜欢我从前的性子,我可以改的,表哥给我个机会吧。”
范循见她一直跟着他,不耐地蹙了蹙眉,挥手命身旁小厮将她拦下。
楚明岚张口就要呵斥两个挡住她去路的小厮,但随即想到范循似乎就是讨厌她这跋扈的样子,当下又住了口。
她眼睁睁看着范循愈走愈远,又是焦急又是委屈,但却无所适从,不一时便慢慢蹲踞下来,两眼冒泪。
春杏见状,上前小声劝道:“公主,驸马一时转不过靶子也是有的,公主莫急。人心都是肉长的,驸马终有一日会看到您的诚心的。”
楚明岚呆怔了片刻,忽然想,范循这种态势的确不能维持很久,楚明昭都已经嫁人了,他还能去跟襄世子抢人不成?日子久了总会收心的。
楚明岚这样想着才心中稍定。而她转念又忖量,范循对她这样厌恶会不会也是因为她从前总跟楚明昭作对,从而认为她是个妒妇呢?
楚明岚一时犹豫,她以后要不要去跟楚明昭示好?
八月初三这日,何秀收到了楚明昭给她下的帖子,邀她过府一叙。再有五天她就要出嫁了,楚明昭在这个时候邀她去府上做什么呢?
何秀手里捏着那个烫金帖子在屋内踅来踅去,犹豫着该不该去。她内心里自是想去的,但她又怕她再见着襄世子会搅扰得心里更乱,如此一来她只会更不想嫁人。
何秀在屋内梭视一番。她六月份便从侯府搬了出来,眼下这间屋子是她从前的闺房,湫窄逼仄,月窗也小,即便是在白日屋里也显得异常晻蔼。
她似乎总是活在压抑之下,不是为钱就是为情,她的世界似乎真的永远都只有这么小。
那她现在都要被迫嫁人了,为什么不顺着心意来一次呢,她以后可能要被困得更牢了。
何秀站在阴影里,想起她怄得干呕那日的场景。
她问姐姐她这回是不是一定要嫁了,姐姐一脸诧异地看着她,须臾道:“孙家这门亲事你不满意么?”
她缄默半晌,最终也没鼓起勇气将心中想法说出来,只是道:“嫁便嫁吧,但我出嫁那天想请世子跟昭姐姐去。”
她知道请他们来她也见不着他,她想这样做也不过是妄图寻求一种心理安慰。而眼下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去就去吧,无论见着见不着都是最后一回了。
翌日一早,楚明昭才梳洗罢,就听水芝来报说何秀到了。
时近中秋,何秀照着节俗带了些西瓜、莲藕并月饼做礼,楚明昭笑着上前道:“阿秀来一回还要坏钞。”
何秀赧然笑笑:“总不能空着手来。”
楚明昭忽而想起她之前送她的那些她亲手做的点心。她那时候是真的要送吃的给她呢,还是要借着她的手间接地将她做的东西送到裴玑手里?
楚明昭恍然发觉,对一个人的人品产生怀疑后,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怀疑这个人之前做的所有事。
楚明昭拉何秀坐下,笑吟吟道:“阿秀快出嫁了,今儿咱们好好说说话。我听母亲说那孙家公子生得又俊人又出息,阿秀相看过没有?”
何秀低声道:“没有,左右全凭爹娘做主。”
楚明昭目光一转。孙邦样样都不差,要是搁在从前,何秀应当欢喜待嫁才是。如今这样丢魂失魄的样子,实在是反常。
楚明昭深吸口气,又与何秀闲谈片刻,估摸着这个点儿裴玑也快回了,遂对水芝道:“去前头看看世子回了没。”她感觉有些饿了。
水芝应声,领命而去。
何秀看了看楚明昭,踌躇着问道:“世子……这么早就回了?”
“是啊,”楚明昭笑道,“世子说他待在衙门里也没什么事做,只是空坐着,还不如早些回来。”
何秀低头绞了绞帕子。
楚明昭将她这些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心头阴郁。
不一时,就听有人报说世子到了。
裴玑着一身绯红色的夹绉纱员领,身姿修挺如竹。何秀抬头望去时,便见他周身俱沐在晨曦里,眉眼好似细细描摹勾画出来的一样,比元宵灯市上那些灿灿煌煌的灯人还要精致夺目。
楚明昭暗里留意着何秀的一举一动,只是并不露声色。
何秀有些不敢面对裴玑,她想起上回的事就觉得窘迫。她低着头上前跟裴玑行了礼,听他冷淡地道了句“平身”,忍不住想,他真的因着上回的事对她转了态度。那他看出什么来了么?
有何秀在旁,裴玑不便久留,将今日的早饭搁下后,与楚明昭说笑几句,便出去了。
裴玑一走,楚明昭就发觉何秀情绪低落下去。方才裴玑与她说话时她其实一直都在分心留意何秀的神情,何秀看他们的眼神似乎透着一种难言的落寞。
楚明昭之前并未注意到这些,因为何秀素性腼腆,平日也总低着头,很难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何况何秀见裴玑的回数屈指可数。
楚明昭思及此忍不住想,人与人的情感真是不可捉摸。何秀能对一个谋面不多的人念念不忘,楚明岚从小到大明里暗里讨好范循,范循的眼里却始终瞧不见她。
大约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楚明昭按下心绪,笑着拉何秀与她一道用早饭。何秀对着裴玑提回来的点心一样样看过去,有些不可思议:“世子……每日都为你带饭?”
楚明昭笑道:“嗯,怎么了?”
何秀咬了咬唇,少顷,摇了摇头:“没什么,世子待你真好。”
身份贵重的王世子居然肯每日不厌其烦地做这种差事。确实是同人不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