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思手收在袖子里,臂上白麻条轻微拂动,很慢很慢地、一字字回答:“我是官卖在此的罪徒。”
这话一出,慕飞目光闪了闪。
兼思经过此地,跟慕飞起了冲突,后来又被宝刀连累,跟白龙寨扯上关系。后来慕飞自己也知道,自己那顿坏脾气发得过份了。兼思此时,很可以说说自己原来是什么清白身份,而被冤枉卖在此处,却一语带过,自认是罪徒,莫非……他以前的身份真有什么问题?
顺子不像慕飞那么机伶,点点尾巴,头会动。顺子就认一个死理:他喜欢堂哥的书。堂哥的书是被朱兼思、白宝刀两个坏家伙给耽误了的。宝刀是姑娘家。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跟姑娘打架。那只剩下一个朱兼思可以寻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等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个机会,可不能错过!
当下顺子顿足,高声叫骂:“朱兼思!你给脸不要脸!叫你老实招供你不招!我问你!你在牢里,给人家一块白玉佩是真的假的?告儿你!张邑有人用白玉佩抵债,被人发现,那是仲少君的东西!张邑大老爷判定了此人盗用宫中物品,招摇撞骗,已经发榜通缉!邑墙上都贴了!那玉佩是从你手里出来的不是?!”
他嗓子本来就尖,再一刻意拔高,就像小阉鸡学打鸣。不客气的说,慕飞真想笑。但他指控的事情却太严重了。慕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肚里打小九九:要不要请简竹出来维持场面?
顺子提及那玉佩,兼思脸刹那间变白。顺子一篇话全扫射完,兼思语调却反而镇定了:“敢问归老总,来此有何公干?”
“我——”顺子卡壳。他可不是公干。经过老爷行了公文的差使,才叫公干。他这趟是自己跑过来的,严格来说,不能借官威。
但顺子很快又给自己缓过了劲:“君榜都说了,有借仲少君之丧,别有用心的坏人,谁都能检举。我看你就是坏人。”
“既如此,您请检举去罢。”兼思哂然道。
“你!”顺子气极,“你们老板呢?老板出来!”
“这位官爷。”大管家来方客客气气地出来了,“鄙东家现在正巧有事。一时半会儿真是叫不来。要不这样,官爷有要求,咱们照办!老板在和不在一个样!官爷您看怎么样?官爷有什么吩咐?”
“我……”顺子又噎住。他这不是自个儿跑来吓唬吓唬仇人的嘛!哪儿有那胆子敢吩咐人?
简来方很客气地叉着双手等着。
其实简竹哪里是正巧不在、出不来?简竹听说了外头这么个小鬼打上门来,吩咐简来方:“我懒怠搭理,你去应付罢!”
顺子终于想起来一句有力的官腔:“你们——”
“对了!”简来方立刻打断他,“官爷渴不渴?前阵儿正说打了香米糕,要孝敬邑守夫人厨房里的大妈妈。官爷能受个累,帮小的每帮了去不?”
“……”顺子干瞪眼。他哪有资格挨近邑守夫人的厨房,捎礼物去!
“话说,我们这位朱兼思如果真是跟仲少君身后事有所牵连的恶徒,官爷啊,”慕飞落井下石,给顺子上眼药了,“您不先报官,反而先来打草惊蛇,他如果跑了,邑守问你个居心何在,你怎么办啊?”
顺子干睁眼喘粗气。
他就不就是来吓唬的嘛!哪能真报官?喂,这群大大小小的店奴,怎么都伶牙俐齿,不吃吓唬?
兼思冷冷掷出来几句话:“天下玉佩多了,你凭什么说这一块是那一块?本邑大牢门口贴着章程,第一条就是严禁收受贿赂,你怎么敢说我给大牢一块玉?仲少君刚报丧,我进大牢是去年的事,隔了几个月怎么跟少君捏到一起?”
顺子对墙。
对啊!就是因为这些个,他不能报官啊!牢子拿犯人的东西,私下都知道,但不能上大堂作证啊!他顺子不能窝里反,为把仇人攀附个罪名,叫牢子出来自证其罪啊!所以他这不是不经官,只私下跑来吓唬嘛?战术上,应该没有错啊!理论上来说……
“来来来!”兼思冷笑着,这次主动来拉小兵丁,“我就同你去去去!到堂上讲讲清楚,我怎么去年给了清廉的牢头一块玉,牵涉到半年后去世的少君!”
慕飞在旁边连连摇头:“这话可真够轰动的。要我说,能想出这个牵扯的,才叫危言耸听、别有用心!”
于是兼思更加的得理不饶人,非要拉顺子去见官,告他一个讹诈民家、有辱少君。
这帽子比顺子带过来的帽子还要大。顺子顿时两眼一黑,头都要炸了。
简来方只索做个和事佬。
慕飞夹在当中,一会儿像是拉这个、一会儿像是扯那个,一会儿飞出来句话,却叫顺子更加的心颤腿软,恨不得自己就没来。
顺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虎穴脱身逃跑的。跑出一段,定定气,他也发现自己刚才憋屈。可是回头望望山乌槛的檐角,他可再也不敢折身回去了。
呆片刻,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真没用的东西!
“嗤”。后头非常轻微的一声。
顺子转身看。慕飞东张西望地走过来,一手提个细草编的小包儿,一手在空中挥:“这个天气,怎么就有大蝇子乱飞?”
“嗯……嗯,”顺子就坡下驴,“我刚才打蝇子呢!”
讲是这样讲,脸上还有点热辣辣的。
慕飞手里那个包,是细草编的。草和草之间,难免有空隙。顺子看见,里头装的是香米糕。
香米糕新炊出来时热腾腾的固然香甜,冷了吃也别有风味。午后的阳光柔软披洒下来。路边冰雪未化,但雪薄的地方,已经有倔强的绿芽抢先探出头来。远远云晓河的冰面下,隐约可以听见水流的叮咚声。
顺子肚子“咕”叫了一声。
慕飞把糕包提高些,往顺子面前推:“给你带的!”透着那么股儿亲密和不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