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星垂万里。
他自窗户里翻进来,黑袍如影。她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临户月色流淌在她身上,脸上,如水银潺湲。即使在睡梦里,她也是皱着眉头,六神不安的样子。他轻轻走过去,垂眸深望着她,指尖如丝,拂在她脸颊上,缓缓描摹。她瘦了,肚子也越发的大,再过两月左右就要生产了,该是极其辛苦。到那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陪在她身边。
“平嫣......”他嘴唇蠕动,念在心底,“我好想你。”
忽觉得手指间一凉,却是她的泪,比她的泪更剔透的是她一双睁大的眼睛,正呆呆望着他。
他欲要抽手,她猛地握住,直起上半身,“又是你!”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鬼面具,被他一肘格开。她站起身子,气焰冷凝,“我知道你是沈钰痕的人,你告诉我,他在哪!”
他知道她失忆了,把那天在客栈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忘记了,也忘记了他的脸。他有些怅然若失,却还是值得庆幸的,幸好她不必面对自己的死亡。
他不说话,转身欲跳窗而去。她死不撒手,语气已显激动,“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
他钳紧她手腕,生生将她十指从后袍上剥离,逆着月光回头,鬼脸面具铄铄生冷,那双面具后的眼也是毫无感情。不带留恋的,纵身跃下。
平嫣扶着墙壁站定,望着那抹黑色幽灵一般消融在暗夜里。昏暗的水门汀墙上,她一只素手按在上面,颜色雪白,她的脸色更白。疙疙瘩瘩的水泥粒子磨在她掌心的嫩肉上,像雏兽的奶牙,带着一种不可预料的危机。她的心里亦是危难四伏,不得安宁。
这是她与黑袍人的第四次见面。前两次是在明翠山庄,上一次是在沈钰痕坠崖的山头,每每都是关键时刻。唯独这一次,他这样冒险溜进来,却一句话不说,一件事不做,倒像是来专门看她的。真是奇怪。暂且不说这些,单说他的出现,是不是正好印证了沈钰痕就在清远镇?可又为什么不来找她?是不是遇到了棘手难题?
前半夜思前想后,到后半夜才迷糊睡着。她一向浅眠,听得早晨街上几声狗吠,便吵得没有睡意了。钟头已是近七点了,她披衣起身,开门出去。天边烟霞浩汤,太阳已出来了。
她闭着眼享受了会儿日光,再睁眼时只见面前一字排开两个个妙龄丫头,皆掖手低眉,局促不安。
她忽然昨晚他派人送来了两个丫头,说是雇来伺候她的,想必就是这两位了。
“采儿,檀儿?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这么害怕干什么?”她笑。两个丫头连忙抬起头,个个红了脸。其中一个面貌伶俐的甜笑道:“小姐,您就别打趣我们了,我去打水,伺候您梳洗。”说着一福身,快步去了。
剩下一个些微笨拙憨厚的还立在原地,像是想不出自己该干什么,焦头烂额的杵着,脖子根都红透了。
平嫣和声笑问,“你是檀儿?”
檀儿忙不迭点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低下。
她上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真好听的名字,去忙吧,随便些。我们只是雇佣关系,我又不是你们的主子,不会对你们任意打骂。到我孩子出生这段日子,就有劳你们照顾我啦。”
说完沿阶而下,朝另一边屋子走去。檀儿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热流涌动,在各门各户做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心地善良好相与的主人家。她忙追上去,扶着她胳膊走。平嫣朝她一笑,她红脸腾腾的,也一笑。
平嫣拍了几下门,并无人应答,便推门进去了。被褥整整齐齐,显然是一夜未归。她奇道:“檀儿,昨夜你有没有留意到这屋子里的人?”
檀儿是个面憨心细的,摇头道:“这屋里一夜未亮灯,应该没有人。”
这可奇怪了。花牡丹彻夜不归能去哪?
“你去找门房室里的老徐,让他找几个人去找一找师姐。”
檀儿应声,撒腿小跑去了,不防正撞上一人,那人轻飘飘,无根浮萍似的,轻轻一碰就倒在地上了。
她一惊,忙矮身扶她,嘴里连连道歉。
花牡丹抬起头,檀儿正对上她的脸,吓得差点尖叫松手,强强忍住了搀紧她,只将头拧在一边,面如土色的闭眼。
平嫣上前几步,唤了声,“师姐。”待看清她的脸,不禁步子一退。那张脸上淤青红紫,肿胀如油泡,发涨破裂,渗出血丝,几乎辨不清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