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沁抄写得手指酸疼,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她已经不眠不休两日,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撑着她坚持下来的。
她往后翻了翻,还剩下十几页。
守在布告镜前的各州官员们有些担忧她的处境,劝她先停下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
季沁心中酸楚: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她如今的暂时安全已经是夙乔等人拼力保全的。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外边突然有声音响起。
是打斗声,还有酸与特有的愤怒低鸣声。
季沁停下抄录,伏在石柱边的缝隙处,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两眼,竟然是白茅在和三只酸与缠斗在一起,他浑身都是伤,整个人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回头砍向一只酸与的翅膀,却因为太过疲惫,长刀脱手而出。他连忙翻滚着躲避酸与的攻击,冷不防瞥见了季沁藏身的角落,双眼吃惊地瞪圆。
一个走神的功夫,一只酸与的爪子狠狠刺进了他肩膀的肉里,发出令人牙软的声音,白茅疼得大吼一声,脖颈上青筋绷起。
季沁心中惊骇,忍不住浑身发抖,她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头上拔下自己的镶玉发簪,努力朝三只酸与中间丢去。
玉簪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酸与们四下张望了一下,动了动鼻子在地面嗅了起来。很快,其中一只愉悦地低鸣了一声,扬起脖子,将那玉簪吞咽下去。
上好的白玉髓作用极为显著,几乎是立刻,它就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地飞了两步,醉醺醺地扑倒在季沁近旁的房屋废墟上。
白茅由是得了一线喘息的机会,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然挣脱了酸与尖利地爪子,血淋淋地肉块撕落掉在在地上,鲜红的血液瞬间喷溅了一地。
然而他却没有像季沁预料中的转身再逃跑,也没有选择和酸与再次拼命,而是猛然冲向季沁藏身的石柱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她面前唯一的缝隙,将她结结实实护住不被妖魔发现。
剩余两只酸与开始在外边用爪子抓弄他的尸体,白茅把手狠狠地楔入泥土中。他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喘息着问她:“你还说我是懦夫吗?”
季沁拼命地摇头,“你是英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英雄。你快跑啊,现在能跑掉的。”
白茅轻咳一声,嘴角全是血沫涌出来:“我没力气了。这时候我倒是希望王朝真的有人来,最起码你能活下去。”
“会有人来的,一定会,你再坚持坚持。”季沁喉咙酸疼得厉害,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白茅有些无奈,就像是前些日子季沁一直拉着他的袖子喊饿,他流露出的那种无奈,他虚弱说道:“好,我再坚持……”话音没落,他头歪在一边,再也没了声响。唯独一双手依旧深深地陷在泥土中,将季沁挡得严严实实。
那两只蛊雕见实在拨弄不出他的尸体,最终还是扇了扇翅膀,选择飞走。
周围又平静下来,除了季沁自己隐忍的抽泣和呼吸声,在没有别的声响。
她颤抖地伸出手合上了白茅的眼睛,抬起满是血迹的手指,努力半响,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借着缝隙里的一丝阳光,她继续在布告镜上誊写最后几页。
人在情绪极度不稳的情况下,字迹是会出现变化的。
围在布告镜前的各州官吏,仰头观看蜃影的老者、文士和读书人,瞬间都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
但是那个尚且稚嫩的笔锋,依旧一字一顿,强忍着所有负面情绪,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记录完了最后一只妖魔。
皇宫内,世家里,街道上,立刻喧哗声大作,所有人都开始讨论女皇这次‘投蜃影’的用意,也有人疑惑蜃影后的书写人到底是谁。
蜃影还没有结束。
字迹又从天空中亮起。
“若是今后谁能见到我爹娘,麻烦帮我转告他们,女儿不孝。告诉我弟弟,让他别总是跟爹娘闹别扭。还有……若是见到姬珩,也拜托帮我转告一句,我真的没有爱拿钱砸他脸的意思,我就是特别喜欢他,可我人蠢,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只会给他花钱,给他买东西,给他送东西。”
“我真的不想死妖魔肚子里,肯定特别不好看。”
“我看见了寒山谷,土地还是特别肥沃,等你们回来的时候,粮食肯定能依旧丰收。我还看见了幽南森林,成片成片的绿,猎物多得打不过来。有小白鹿,大狐狸还有成群的羊。”
“希望这本书以后能帮幽州人赶走妖魔,帮他们回家,我知道他们肯定想回来。”
“因为我也想回家。”
很多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从幽州传来的讯息。
距离幽州最近的冀州和晋州,这里有很多逃难过来的前幽州百姓,识字的仰头看着,不识字的听着旁人给他叙述,都觉得眼眶发酸。
“幽北的白塔还在吗?天晴的日子从州城就能看见的。”有人嘶吼地问道,全然不顾季沁根本不可能听见,“我家在幽北白塔啊……”
“我家在寒山谷!”
“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姑娘深陷虎狼之地!她帮我们回家,我们也应该帮她回家啊……”
“州侯大人!求大人救人啊!”
“只怕士大夫们根本就把我们的幽州忘掉了,还有没有有血性的幽州汉子!跟我一起赶去幽州界!我们幽州人带她回家!”
·
季沁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她听见了外边又响起翅膀怕打的声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白茅的尸体被一点点挪开,刺眼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不敢睁开,也不想睁开。
脸被轻轻碰触了一下,有些痒丝丝的,像是羽毛划过去,她愤怒地拍掉那东西,冷不防手被紧紧地握住。
——人类的手。
季沁终于睁开眼睛。
姬珩面色冷凝,清浅的眸子里像是结了一层寒冰,他半跪在地上,俯身看着她,他素来尚洁,可是如今玄色衣衫上满是厚重的血腥味,手上也沾着不知名的血迹。他上下环视季沁一眼,确定她安然无恙,这才又伸出一只手,将她从石柱下抱了出来。
他用力地把她按在怀里,手劲几乎要箍断她的肋骨,季沁小声喊痛,他才松开,低头看着她,眉目稍松软了些,但是脸色依旧冷得要冻死人。
“你怎么来了!”季沁紧张地拽着他的衣衽,“你没有王气,你在幽州乱跑什么?”
“你有王气?”姬珩拽住她的手腕,冷硬问道。
“没……”
“那你乱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