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看着郭氏这架势,神色冷淡道:“次妃这是何意?”
郭氏道:“这里头是王府近三年的账簿,请王妃过目。妾听闻有人在魆地里说妾把持中馈中饱私囊,妾今日便将账目交于王妃查验,妾不想蒙受不白之冤。”
楚明昭面色当即一沉。
姚氏因长年体弱,无法打理庶务,因而王府中一直都是郭氏代为掌中馈。裴玑不想助长这个庶母的气焰,也担心她背地玩猫腻,便跟裴弈提议命郭氏每个月向姚氏报一次账,裴弈对此无甚异议,依言而行。见今郭氏明知姚氏不可能一下子查这么多账目,还弄出这一出,除却给姚氏添堵以外,矛头恐怕还暗指楚明昭。
为什么从前都没事,偏偏楚明昭一来就传出闲言碎语呢?郭氏大约想让姚氏觉得楚明昭意图揽权,暗里在背后倒闲话。
姚氏冷冷看着郭氏:“我倒想知道是哪个在人后驾舌头。”
郭氏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这种事上哪里找头去,王妃还是查验一番的好。”
姚氏早就懒怠与这些姬妾搅和,更懒怠在裴弈跟前充贤良,目下只想让郭氏赶紧滚。
姚氏一时又想起昔年往事,气得脸色煞白,抬手指定郭氏:“出去!”
楚明昭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姚氏,一面给她顺气一面低声道:“母亲莫气。”继而抬头睨向岿然不动的郭氏,“次妃没听到王妃的话么?怎还不挪身?”
郭氏嗤笑道:“王妃跟前哪有你这小辈说话的份。”
楚明昭微微笑道:“有没有我说话的份次妃都无权置喙,我只知道王妃让次妃退下。”
郭氏冷笑不语,仍旧不动。
姚氏示意楚明昭不必与她争执,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对着郭氏讥诮一笑道:“你不要认为气死了我,你们母子就能得意,王爷是怎样的人你也应当清楚。该是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仔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楚明昭不禁感叹姚氏说话真直接,连个弯儿都不拐。
郭氏脸色阴沉:“妾不知王妃在说什么。”
“不知便快些出去吧,你若再赖着不走我就使人轰你出去,”姚氏冷冷说罢,见郭氏要命婆子将箱子搬走,复又出声,“我说让你把账目搬走了么?”
郭氏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心中给这婆媳二人又记上一笔,屈身一礼,悻悻而去。
薛含玉看看在旁跟姚氏低声说话的楚明昭,面色不大好看。她倒是想帮姚氏,但她如今不过只是个外人,没有立场。
等薛含玉出去后,姚氏将楚明昭拉到跟前,低声问她会不会看账。
楚明昭点头道:“嗯,在闺中时,娘亲教过我。”实际上顾氏主要是从旁点拨,她自身心算就极好,从前在世子府时看账几乎不用借助珠算。
姚氏颔首道:“明昭过会儿命人将那些账目抬回去,这阵子查一查看一看,熟悉一下王府的各项银钱出入。”
楚明昭一怔:“母亲的意思是……”
姚氏叹道:“郭次妃素来抓着我无力打理中馈这一点弹压我,如果你能慢慢上手,便让你来管家。”
楚明昭抿抿唇,点头应下。旋又想起郭氏的话,忍不住问道:“母亲心中不怀疑是我调三惑四?”
“我若信了她那才是糊涂了。”
楚明昭闻言一笑。起身作辞时,姚氏见她似乎腰疼,出声问:“阿玑昨晚闹你了?”
楚明昭赧然点头“嗯”了声。
姚氏的神情有些古怪,随即淡笑道:“早些生个小世孙出来才好。”
按制,王长孙当立为世孙。
楚明昭面上微红,低头轻应了一声。
她从圜殿出来,回存心殿的路上,遇见薛含玉跟裴语在亭子里叙话。薛含玉含笑上前行了礼,询问楚明昭明日可有空闲,说她跟裴语明日约了总兵府的周姑娘去医巫闾山的青岩寺进香,问楚明昭可愿同往。
楚明昭想起裴玑说明日要带她去野炊,当即回绝了。
裴语觑着楚明昭的背影,脸色有些不好看,心觉楚明昭不给她这个小姑子面子。
从前王府只大哥一个哥儿,她母亲林氏一直攀附郭氏,也让她去讨好大哥。后来裴玑回府,风向渐渐转了,但她的态度却转不过来。从她落地起,府里就只裴琰一个哥哥,她长到八岁时却又回来一个,虽然父亲跟所有人都说这是王府的世子,但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何况裴玑那会儿极难相处,又强势异常,她自那时开始便一直有些怕他。
裴玑从京城回来那日,她看见他就躲到了林氏身侧。她也因此不喜欢楚明昭,只是摄于裴玑的威势,不敢对楚明昭不敬而已。
只是天底下哪有小姑子在兄弟媳妇面前诚惶诚恐的道理呢?裴语心中不忿,却又无计可施。
相比之下,她更喜欢与她相熟的薛含玉。
薛含玉瞧见裴语的脸色,柔声道:“郡主切莫多心,世子妃想是明日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拒了咱们。”
这话看似安抚,实则是在煽风点火。
“能有什么要紧事,镇日窝在殿内梳妆打扮么?”裴语想想楚明昭那容貌便暗暗呸了一口。
薛含玉抿唇笑道:“世子妃生得那等样貌,不打扮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儿。”
裴语听了这话越加来气。
她心知薛含玉对裴玑有心思,而裴玑这回却娶了个逆首亲眷回来。裴语觉着裴玑辜负了薛含玉,颇为薛含玉不平,转头道:“我觉得含玉姐姐这样温婉端丽的才好,她那样的简直就是……”她想说就是九尾狐出世,却见薛含玉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存心殿。
裴语憋着气住了嘴,阴着脸拉了薛含玉往后花园去。等走得远了些,裴语才再度开口:“含玉姐姐当我大嫂好不好?”裴玑有什么好的。
“郡主已经有大嫂了。”
裴语嗤笑道:“那逆首女儿怎么能作数,大哥迟早废了她。”又拉了拉薛含玉的衣袖,“含玉姐姐嫁给我大哥不好么?到时候咱们就能时常凑在一起说话儿了。”
薛含玉望着天际逸散的流云微微出神,须臾,轻声道:“我只想嫁给世子。”
戌牌时候,裴玑父子两个回来后,便径直去了承运殿的偏殿。
裴弈沉默片刻,道:“阿玑真的不肯随我出征?没有军功傍身,将来如何服众?”
裴玑笑道:“儿子守城守得好也是军功,难道父亲能瞻前不顾后么?还是将建功立业的机会留给大哥吧。”
裴弈面色一沉:“你还是放不下心结是不是?”
裴玑不置可否。
玉兔东升,星河曼转。
裴玑回到存心殿时已经将起更了。他见楚明昭面前摆了一摞账簿,不由出声询问怎么回事。听楚明昭大致讲了事情原委,裴玑当即便冷了脸,转身就要出去。
楚明昭一把拉住他:“夫君去哪儿?”
“去找郭次妃。”
楚明昭斟酌着道:“她毕竟也是庶母,夫君这样找过去,王爷会不会……”她担心裴弈恼了裴玑。
“我有分寸,”裴玑拍了拍她,“昭昭不必担忧。”言讫,又握握楚明昭的手,掣身而去。
姚氏拨来的元霜与谷雪如今贴身伺候楚明昭。两个丫头进来添茶时正巧瞧见这一幕,但很快又垂下了头,并没什么反应。楚明昭见二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不由问:“世子以前常这样?”
元霜道:“回世子妃,世子自打回府后便开始为王妃撑腰出气,半分委屈都不肯让王妃再受的。”
谷雪笑道:“世子如今还算是温和多了的。”
楚明昭眉心一跳,方才那架势还温和?
谷雪见楚明昭神情错愕,解释道:“世子才回来那会儿,碰见郭次妃给王妃添堵,都是径直让婆子甩耳刮子上的,直甩到她肯服软儿为止。有一回还打了郭次妃一顿板子,让她半月都下不了地。”
楚明昭听得目瞪口呆:“王爷也由着世子?”
“王爷说过世子几回,但见无甚效用,便也渐渐丢开不管了。”
楚明昭只觉裴弈对裴玑这个儿子的纵容程度实在令人咋舌。她想起姚氏那段刚开了头便打住的话,问道:“世子三岁到十三岁那十年去了哪儿?”
两个丫头直摇头。元霜道:“不晓得。奴婢们只是听闻世子三岁那年在元宵灯会上走失了,王爷着人寻了一年也没找见,渐渐也就放弃了。王妃随后一直无所出,林次妃也只是得了个姐儿,王府里始终只郡王一个哥儿,王爷便将郡王视作世子栽培。可十年后,王爷的四十上寿那日,门房那头忽然来报说有个少年自称是王爷的幺儿,在门外求见。王爷惊疑不定,当下将人召进来厮见。等世子一现身,在场众人都看傻了。”
谷雪笑着继续道:“世子那会儿虽则才十三,尚未长开,但任谁都能瞧出世子跟王爷实在肖似异常,十足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亦且年纪又对得上,是王府十年前走失的嫡子无疑。王爷当场便认下了世子,随后不久又请旨给世子上了封号。”
楚明昭边听边忖度,面上渐现惊异之色。
大周十分看重嫡长子继承制。
依照太-祖之制,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时,授金册宝,立为王世子。次嫡及庶子皆封郡王。有嫡定立嫡,无嫡始立长。亲王年及三十,正妃未有嫡子的,庶子止可为郡王。待亲王年及四十还无嫡子,始立庶长子为王世子。
所以,立庶子为王世子是在实在没有嫡子可以继承爵位的情况下才不得以而为之的。并且限定了亲王的年纪。也即,在始终没有嫡子存在的情况下,庶长子只有熬到父亲四十岁的时候才能被封为王世子。
然而裴玑恰在父亲四十整寿那日回来了。
这就非常的尴尬了。
想来裴琰母子当时正乐颠颠地等着裴弈大寿之后请封世子,结果被啪啪打脸。
裴玑显然是故意的,但他是打哪儿回来的呢?这十年间又去了哪儿?
楚明昭心里疑惑着便问了出来。
“没人知晓,世子不肯说,王爷也没深究。但世子应当是遇到了善心人,这十年非但没有荒废,还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元霜言至此忍不住笑道,“世子样样都压郡王一头,无论文武,郡王从没赢过世子。”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暗道她从前大约还是把裴玑看得太简单了。
她又等了约莫两刻钟也没见裴玑回来,担心他把事情挑大了,带了几个丫头出了存心殿。
圜殿后头有三座宫殿,郭氏就住在中间那一宫里。楚明昭将走至殿门时,就听里头传来丫头们惊慌失措的大喊,紧跟着就看到裴玑容色阴冷地自殿内走出。
他抬头看到楚明昭时,紧走几步上前拉住她,见她盯着他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脸,笑着温声道:“怎么了?”
楚明昭抿抿唇,摇头道:“没什么。”
他方才出殿时,她远远瞧着便禁不住胆寒,虽则明知他不是冲她的。他方才那神情透着一股砭骨的冷意,叫人一眼瞥见便觉分开八块脊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裴玑眸光一转,挽着她回了存心殿。待屏退左右后,伸手揽住她,抵着她额头低声道:“我却才吓着你了?”
“没有,我只是觉着你生气的样子有些吓人。”
“我又不凶你,”裴玑叹道,“大约只有你凶我的份儿。”
楚明昭嗔道:“我什么时候凶过你?”又笑道,“我方才听郭次妃那头的丫头大呼小叫的,夫君把她怎么了?”
“她是个不扛说的,我还没说几句,她就眼睛一翻晕过去了。她大约记着我刺伤大哥的仇,今日这才跑来给母亲找不痛快。”
“那件事本就是大伯不对,”楚明昭蹙眉道,“我怎么觉着大伯是想借着比试除掉你?”
裴玑笑了笑:“他暂且不敢动这个心思的。父王即日便要领兵出征,我与大哥之间需要留一个守城,另一个随父王出征。我看他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抉择。”
“那自然是留你。”楚明昭脱口道。她下意识不愿让裴玑出外征战,战争残酷又未知,她不想他出任何意外。何况她心中舍不得和他分开。
裴玑微微挑眉:“担心我?”
“嗯,”楚明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况且,这就好似皇帝出征,太子监国一样,原本就该夫君留下守城。”
“父王也知该让我留下,但他又觉我比我大哥用着顺手,所以始终委决不下。但我已然与他表态,说我这回留守广宁,将建功立业出风头的机会留给我大哥。”
楚明昭注视着他,觉得他说到后来时,嘴角的笑十分讽刺。
晚间就寝时,楚明昭见他躺下后搂着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心想他今日大约是乏了。她回抱住他,想着明日有机会了问问他那十年的去向,旋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广宁尚算平静,但南北局势已是蜩螗沸羹。
八月二十三,襄王颁《讨楚圭檄》,痛斥楚圭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先帝,篡夺其位。又历数楚圭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法冠晨夜,冤系无辜等诸般罪状,欲奉天靖难,匡扶大周,使橐弓卧鼓,社稷重振!
八月二十四,肃王率军民响应,拥军二十万,整装东进。
诸王闻风,捋臂揎拳,蠢蠢欲动。
南方各路义军自知自身无法成气候,欲占从龙之功,纷纷宣称归顺襄王,共复大周。
一时激流汹汹,所有矛头直指京都。
魏文伦从衙门回来后,便对着襄王发的那篇檄文凝思。
宁氏进来时就瞧见儿子神游太虚。她嗟叹道:“文伦真的不肯考量一下与你表妹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