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的事情过去之后,赵检越频频往宋淑好这儿来,他原本养着的那些侍妾,却都这么冷待着。因为不觉得自己是做了特别的事讨他开心,宋淑好很难不生出无事献殷勤的感觉,控制不住地心里有点防备。
不过,一日又一日,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赵检都都没有与她任何的为难。既无法坦然无谓地承受他的好心与好意,宋淑好以为自己能够做的无非是以同样的态度对待赵检。他对自己好一分,便也还一分,或者多还几分也可以。
与临安会下漫天漫地大雪的冬天不同,这里的冬天见不到什么雪片,却处处都透着阴湿的冷意。宋淑好往常不觉得自己多么地怕冷,真觉得冷的时候也熬得住,如今却以为屋子里烧上好几个炭盆也远远不够,出门便总觉得有些痛苦。
赵检知道她这般,找人做了件白狐皮裘的绒毛立领斗篷与宋淑好,让她在出门的时候穿,且连同徐氏都顾念到了,也捎带了一件。除此之外,他还瞬时向宋淑好提出了替他做一件披风的要求,宋淑好答应了下来。
在将赵检要求的披风做好了的当天夜里,他一如既往到了宋淑好这儿来休息。待他进得了屋里,帮他解下斗篷时,宋淑好才知道外面下起了雨夹雪,不由得说,“天气这样不好,也不着急过来的。”
赵检却似乎心情不错,先去净了手、梳洗整理过,折回来才与她笑道,“你不是说今晚一起吃火锅吗?闻着香味,便找过来了。难得你主动找我一起用饭……可是披风做好了?”
“嗯。”宋淑好笑着点头,又吩咐了下去准备摆饭。
赵检与她进得里间,她便取了披风出来,帮他试了一试。现下的天气,宋淑好觉得冷得要命,赵检却好似半点都不惧,常常是裹个披风便够了。要不是夜里下了雨夹雪,怕他仍要觉得斗篷不必。
黛紫色瑞锦暗纹绣云纹银线滚边的披风在赵检身上变得更加贵气,尺寸本便是比照着他的做的,没有不合身的道理。宋淑好帮他系好披风,又整理了一下不够平整的地方,仔细看了看,方说,“比想的还适合您一些。”
赵检握着她的手,眼里是没有掩饰的深情,嘴角弯了弯,与宋淑好说,“你做的怎么会不合适……也是我今年生辰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了,多谢夫人。”他徐徐将话说出了口,无意外看到她脸上的诧异。
“我竟不知今天是您的生辰……”宋淑好呆呆说了句,对着赵检不免有一点难以为情。再被他盯着看,过得一会脸上便浮起了红晕。
她从没有关心过赵检的这些,先前也没有人与她任何的提醒。如果赵检自己不提起,怕是等过去了她还是不清楚。赵检又似早知她不清楚,自己变着法子从她这儿要得一份生辰礼一般,这就更叫人惭愧了。
“这也没什么,往后记得便好。”见宋淑好的满脸懊丧,赵检一面解下斗篷,一面与她说,“总归年年都要过的,也不是没了机会。”听得外面丫鬟说已经摆好了饭,他又笑道,“先用饭罢。”
宋淑好低着头应赵检的话,以为真正明白了他说的自己待他不够好的话。当真是关心不足吗?偷看始终面带笑容的赵检两眼,宋淑好暗自思量片刻,终归觉得或是该再多几分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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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妻子却不知道丈夫的生辰,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宋淑好也觉得抱歉,到得第二日,为了与赵检赔罪,便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合赵检口味的饭菜,命人去请了赵检。
赵检看起来很惊喜,比平常用饭用得还多些,又说比府里的厨子做得更美味,能时常吃到便好了。宋淑好虽没有应他的话,心里却记下了,后来得了空,便总是会自己下厨准备晚饭。
可惜徐氏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一场大病好坏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在一个寂寂无声的深夜里,徐氏悄悄地便走了。徐氏生病且始终不见好转的这些日子,宋淑好放心不下,时常在病榻旁服侍照顾,熬夜也常有。
这么熬了一个月,人也瘦了许多。那日用罢晚饭后,赵检去探望徐氏,看徐氏的情况似乎是有所好转,晚饭用了一小碗素粥,比平常强了不少。他又见宋淑好苦苦强撑,好歹才说服她先回去好好休息。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徐氏会在夜里悄悄便去了。赵检记得,当时宋淑好刚睡着没有多久的时间,她突然惊醒,一身的冷汗。外面便有人来了禀报,说是徐氏已经去了……
徐氏的身后事宋淑好本想亲自料理,到底经验不足、精神崩溃,难以为继,赵检便帮她将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身在异乡又没有旁的亲人来吊唁,多少有些凄清。灵堂里长久回荡的,是宋淑好哭泣与哽咽的声音。从得知徐氏去了,到徐氏被火化,赵检觉得宋淑好的眼泪便从没有停过。
她哭过几度背气晕厥,每天都肿着两只眼睛。陪着宋淑好一起看着徐氏被火化的时候,赵检想起那一次徐氏被人弄伤,她极生气的模样。因为在意徐氏,所以会生气与伤心,但对着他,依然是没有这些情绪的。
之后的一段时间,夜里宋淑好不得好眠,常常梦中惊醒,赵检便拥着她,小声的安慰。唯一的亲人突然去世的事情令宋淑好神伤过度,赵检的安慰令她感到分外的暖心。
只是想到自己这样的折腾,难免连累赵检休息不好,宋淑好与他道谢之后,便又劝他暂时到别处去休息。赵检见她垂着眼、似一心为了他好,说出这样的话,反而紧蹙眉头。
“我去别处倒无所谓,但你怎么办?你现在这样,我看着能不心疼吗?你若真将我看做了夫君,便不会在这个时候与我道谢,也会知道,无论如何,至少还有我在。”赵检低声地说着,言语中没有责备,却有叹息之意。
赵检的这一句“至少还有我在”让宋淑好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话,因为她知道,赵检的这些话,大半都是真的。她虽认同自己是赵检的妻子,但从没有将他当作过亲人看待,也不曾真正在心里依靠过他。
但他现在这么说……这些日子,再忙赵检也抽出时间陪着她,时常安慰她,又将一切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如果不是还有赵检在,她恐怕早已是一团乱。
想到了这个,宋淑好心便软了下来。她靠在赵检的怀中,虽没有去看他,但摸索到他的手紧紧握着,轻声说道,“夫君辛苦了,娘亲已经走了,除了夫君,我再无依靠。”
赵检没有应声,他的沉默让宋淑好心里渐渐生出忐忑,片刻之后,却听到他再次开口,说,“你的父亲可是葬在临安?待到日后得了机会再去临安,将你父亲与母亲葬在一处吧。”
宋淑好没有意料赵检连这个都已经考虑到了,她抬眸去看,瞬间跌入了赵检宠溺的眼神当中。宋淑好心中一动,垂下眼睑却落下一串泪,干脆将脸埋在了赵检胸前,闷着声音说道,“好,夫君记得陪我。”
赵检抬手一下一下摸着宋淑好的头,应下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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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定要带徐氏的骨灰回临安,因一直没有回去,这件事便迟迟都没有做到。可是一年又一年,时间便也这么地过去了。嫁给赵检四年,宋淑好一直没有过身孕,流言横生,却堵不了别人的嘴。
赵检将原本后院里的侍妾慢慢都遣散了,宋淑好暗暗劝过他几次,赵检不听,她也只能随赵检去了。她曾经偶然听到过底下的人碎嘴,称她是不下蛋的母鸡,霸占着世子爷,哪儿也不许世子爷去,又说是她撒泼耍赖,硬逼着世子爷将侍妾都送出去了。
都是一些臆测出来的东西,宋淑好不往心里去,也不觉得受伤或是如何。倒不清楚赵检怎么也知道了这些话,将那几个碎嘴的仆从都打发了出去,但没有与她提起过,她一直到了后来才发现。
在嫁给赵检的第四年,临近年底的时候,赵检终于提及皇帝下了旨意,他们可以去临安了。这几年,边关一直在打战,宋淑好还是知道的。后来也听说,宁王被皇帝派去了边关。
宋淑好知道安平王过去便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才得了陛下的重视,而赵检也是跟着安平王一起上沙场的。她先前以为,或许赵检说不得也要奔赴边关。
心里虽然有想法,但她从来没有问起过。反而是赵检隐晦说到因皇帝忌惮,这件事恐不会发生。宋淑好便相信了赵检的话。皇帝忌惮安平王并不假,否则太后娘娘不会与她说那些话。
也正是这般,待在赵检身边的她处境从来尴尬。有些事情即使心知肚明,为了还能好好地过下去,总是要装糊涂的。她心里坦荡,无论赵检有什么想法、怎么看待,她终究坚持遵循自己的心意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时隔数年,再次回到了临安。还记得与宋淑好约定过,要将她的父亲与母亲葬在一处的赵检,到底是陪着她一起去了。看着自己的爹爹与娘亲紧挨着的坟包,宋淑好感慨之余,亦终于了却了心里的这一桩事。
安平王与赵检入宫面圣,宋淑好身为世子妃,也又见到冯太后。四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冯太后也似老了一些。寒暄之余,冯太后命人请了薛良月来与她见面。宋淑好便知道,薛良月是如愿留在了皇帝的身边,而今已经是薛修仪了。
借着太久没有见面、好不容易再见,想好好与宋淑好说说话的名义,冯太后将她一留再留,入了夜也未允她离开。宋淑好便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当听到冯太后说起当年的事,问起她可还记得九岁那年,她也清楚了冯太后的心思。
但是,待在赵检身边四年,她从来都没有接触到过赵检生活起居之外的那些东西。所听所闻,都无外乎是一些琐事。赵检也不会与他说起自己都在忙什么,或者是其他的一些要事。她如实说明,不知道冯太后信或不信。
直到赵检到长宁宫接宋淑好,冯太后终于放了她走,她却变得心事重重。她一直都明白,赵检待她再好,终究隔了一层,否则不会常常让人送避子汤到她的面前,看着她尽数喝下才会离开。
回到驿馆后,赵检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也知道冯太后与她说了什么话,如常拥着她入眠时,说了好些安抚她的话。到得最后,他悠悠叹气,说,“我知道,你定一直介怀孩子的问题,但如今……你也该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未有定数,我是担心你与孩子会受累。”
宋淑好没有接话,赵检便只是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以为你会不乐意,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反对过……阿好,你信我。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要个孩子吧。”
四年的时间,赵检与她说过无数动听的话,他为自己做过的事,她都看在眼里。他让自己信他,可是否认自己有谋朝篡位的心?可是,他做的许多事,都只让人捉摸不透。
宋淑好安静地看着赵检,终究是说,“夫君信我,我便也信夫君。”赵检对这个答案,似乎没有不满意的地方,笑着含住她的唇道,“我自然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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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在宫中设下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宋淑好随赵检赴宴。席间,宋淑好被灌了不少的酒,脑袋便有些晕了,一时想去更衣,便请了宫人带她过去。本想与赵检说一声,却发现他并不在席间。
宋淑好没有多想,暂时离席。出来之后,发现原先与她领路的宫人不见了。虽然奇怪那宫人怎一声不吭便消失,但是宫里她本便熟悉,也就自己摸着路往回走。
头还是有些晕,外面冷,又有风,吹得人清醒不少,宋淑好便想在外面稍微待一会再回去。过去在冯太后身边服侍,她习惯走路脚步轻,几乎没有声音。自己一个人,宋淑好便捡了近路,也未遇到其他宫人。
不远不近看到翠竹掩映两个人相拥的身影,宋淑好不堪撞破这样一幕,忙欲趁着别人没有发现悄悄避开,恍然却似听到了赵检的声音。哪怕没有四年也至少是三年的朝夕相处,她已然对赵检的声音极其熟悉,甚至说得上敏感。
酒醒了大半的宋淑好,以为自己没有听错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即便知道这样不好,她仍是躲到暗处,偷听他们说话。可是听到的那些话,既让她惊讶无措,也让她不可置信。
“阿检,你什么时候才能带我离开这儿?我总觉得我的身体要撑不住了……过了这个新年,便又是一年了……”
宋淑好模糊地听着这些话,辨认着这个声音,当意识到对方的身份时,惊骇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谢昭仪?宋淑好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不会认错这个声音。
与谢昭仪在一起的那人,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明年罢,你再忍一忍。”这个声音,宋淑好更不会认错。她更加糊涂,但是眼前的一幕,相拥在一起的赵检与谢岚烟,让她除了面对这个事实,没有其他的选择。
后来他们又说了许多衷肠话,宋淑好记起赵检曾经抱着她,也说过许多类似的话语。她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醒,想到前一夜,赵检还在她耳边说,要他信她、说要个孩子,她心里就无法抑制地涌出恶心的感觉。
数次深呼吸后,宋淑好沉下心思,掩去情绪,又悄悄地躲开了。途中竟遇到皇帝,宋淑好连忙行礼,皇帝却只抬脚离开。宋淑好看到他,又想起谢岚烟与赵检,不觉站了片刻,才继续往回走。
她不想要去质问赵检,或者去挖掘这其中到底都有些什么隐情。无论真相是何模样,都与她以为的相去甚远。
差点耽溺在赵检对她的好中,差点以为他对她也许是有真心,总以为自己对他确实不够好,而现实到底令她看明白了。对她的好,或许只是麻痹她的假象,而所谓真心,也是交付的别人。
自作多情已经足够狼狈与羞耻,质问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难堪,夫妻之情终究不过是个笑话。但即使最终不过是被抛弃的命运,她也不想要变成赵检与他交付真心的那个人眼中的笑柄。
赵检说,明年便会带谢岚烟离开……他是准备做什么?是否冯太后暗示她的那些都是真的,是否他的确有谋朝篡位的意图?所谓因皇帝忌惮,才不允他奔赴边关的话又是否仅仅是托词而已?
宋淑好反反复复在想这些,当再次面对赵检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待他像从前一样,却不过徒劳。
但凡想到自己曾经傻愣愣地为他做的那些事感动不已,便更加觉得自己天真,也总感觉能够看到,赵检在背后笑她究竟有多么好骗。
其实这些也都没有什么,识人不清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自己不该差点交付出真心,想着若与他一辈子这么过下去,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如果一点都不在意,而今无论看到什么、知道什么,便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情绪了。
只是,马上便是嫁给他的第五年,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不是铁心石肠的人,无法面对他日复一日的好而无动于衷。
无论过去是怎么样,现在知道了,或许也并不迟罢。一面是夫妻的情分,一面是活命的恩情,即使出现本该最为难的局面,她从此之后亦无须摇摆了。
想要安生过自己小日子的人从来也只她一个。
前一夜才哄过的人,后一夜又不知怎么冷着脸闹起别扭,且怎么都哄不好。本便有些心烦意乱的赵检,到后来没了耐性,皱着眉让宋淑好看着自己,略有些恼怒最后又问她一遍。
“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他这会记不得过去宋淑好是不会与他摆这样的冷脸的,仅想到宋淑好看着章煜的背影呆站了许久,也不知两个人是说了什么。
可是赵检没有得到任何的解释,唯有宋淑好冷冷地一句:“没事”,他烦躁地坐了起来。再看一眼宋淑好,便下了床榻,说,“总归是看我烦了?我去别处休息就是。”披了衣服出了房间。
两个人的关系几乎是一下子便冷下去。
到得临安,赵检变得十分忙碌,而宋淑好也当不上清闲。冯太后时常派人请她入宫说话,即使不进宫,要应酬的人也一点都不算少。等到过了年节,这样的情况尤甚。
他们好似回到了最初之时,赵检五六日不露面,而她也只忙于自己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大约是过去赵检出现了,她会好言好脸相对,如今却做不到了。
三月的时候,赵检忽然使人无时无刻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没过去几天的功夫,又让人将她禁足在驿馆。在她想尽办法都无法脱身期间,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她终于可以获得一些消息时,听到的却是安平王父子谋乱之事。
宋淑好想起赵检答应带谢岚烟离开的话,原来并非真正的离开,而是要将谢岚烟从皇帝身边夺过来。无须奔赴边关并不是因皇帝忌惮,而是等着现在这一刻。
宋淑好记得,曾听小公主提起,宁王奔往边关前,朝廷已经派了许多人去了,可见情况十分不妙。因为边关战况危急,今年的年节,都是一切从简,在这样的时候,赵检想着的却是……
她知道,赵检求娶她别有目的,但不去在意是因为他对自己并不差,且以为赵检是为了表忠心而顺从太后娘娘的意。她那时也的确没有想到,赵检背后暗藏的心思这么深。到底篡位从来都不是小事。
他为权利为地位或也为谢岚烟,对忠心赤胆嗤之以鼻,选在大启面对外患时,发起了这次内乱。她的看法或许不重要,但实在无法苟同。她是微不足道的人,成不了大事,却并不想要与他“荣华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