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梅嘴角牵起一抹笑,因为病弱,声音也轻柔的不像话,“月桃,月枝。”
月桃十六岁,生了张圆脸盘,瞧起来一团子的和气。不过这会儿却因了月梅的举动而气得脸色发红,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一边桌上,快速到了床边。一面扶起月梅,把大迎枕重新放好,一面又拉了被子往月梅身上盖。
“天儿这么冷,这屋里又没有烧地龙,你起来做什么?”她生气的训道:“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都被挪到这儿来了,再是不好,只怕就……”
说到这儿顿住,哽咽了起来。
月梅去看她,见她眼圈都红了,不由得暗暗叹气。
她和月桃月枝一样,都是将军府老夫人方氏跟前的大丫头。半月前偶得一场风寒,请了医也吃了药,不仅不见好还反倒是越来越严重。她本是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大丫头,除了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为了救主而亡有功外,还因为她体贴又能干,将老夫人伺候的很舒服。所以老夫人甚至是为了她一个下人,而吩咐家里人拿了帖子去请了御医。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即便是请了医术最好的御医,也没能治好她的风寒。
昨儿她被从荣安堂的下人房移出来到这西北角的破败小院,便是旁人不说,她自己也知道只怕是时日无多了。顶多再有两日,若是还不好转,便是再得脸的丫鬟也照样是下人,总不能让她死在府里。所以月桃没说出口的话,她心里明白,再不好,只怕就得趁着还有一口气,给挪出府里了。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何况如今因了大爷的事,老夫人也不大好。
月枝端了药汤过来,月桃瞧见,忙伸手接了送到月梅跟前,“月梅姐,这是我看着大厨房熬的,是宫里的御医开的那个药方子,你快些趁热喝了。”
月梅受够了这苦的能让人呕出胆汁的药汤,可昨儿喝过两碗,今儿略比前几日身上有了丝力气,因此觉得有用,即便是苦,也微低着头,就着月桃的手,一大口一大口很快喝干了碗。
月桃把汤碗随手递到一边的案几上,拿出手绢替她拭了下嘴角,接着往前一扑,抱着她竟是呜呜哭了起来,“月梅姐,月梅姐,你不要死,不要死,你好好活着,桃子不能没有你的照顾……”
老夫人跟前四个大丫鬟中,目前算年龄是月梅最大,月桃最小。两个人都是家生子,可月梅因为祖父和父亲的原因,在府里便是几位小姐都待她和善,老夫人又宠着她,几乎跟个副小姐一般的长大。而月桃则刚好相反,她爹娘都是自己犯了错畏罪自杀,府里看着她还小不忍苛待留她一条命罢了,要不是有月梅护着,别说如今做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了,能不能活到现在还不好说。
不过,如今看来也算付出得到了回报,如今她病的快要死了,阖府上下都恨不得跟她割断关系,偏月桃还记着往日情意,一直对她多有照顾。
若不然,即便老夫人护着,她也得不着好。
心中存了感激,即使被月桃这一扑撞的她头晕眼花差点晕厥,月梅也生不出半丝不满。十六岁的年纪,在府里又没个亲人,自己若是死了,月桃也的确是可怜。她轻轻拍了拍月桃的后背,强撑着开口,“好了,别哭了……我不死,我好好吃药……好好活着……”
话还没说完,身上的重量就突然被拉开,月梅眼睁睁看着月枝拽着月桃,狠狠往床尾一摔。语气森冷的训道:“月梅姐还病着,你就这么往她身上扑,是见她没病死,打算把她压死撞死是不是?”
月桃被摔的一脸茫然,听了这话才堪堪回神,顿时又气又委屈,“月枝,你,你含血喷人!我怎么会害月梅姐,没有她就没有我,我感激她还来不及,我怎么会……”
月枝冷冷一哼打断她,扭头看向月梅,“月梅,你后悔吗?”
老夫人跟前的四个大丫鬟,月梅、月枝,月桂、月桃。四人里因着月梅和月枝同岁,又都生的一样花容月貌,平日里少不得事事相争,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何尝能好。便是月梅处处让着她些,月枝也只当月梅怕了她,压根不收敛敌意。
但这会儿她冷着脸,用嘲讽的口气说出这话,月梅却没感觉到她的敌意。
“后悔什么?”她问道。
月枝道:“老夫人一直想把你给了大爷,你一直不肯,如今大爷……这么一来,倒也不能说你选的不对。但二爷对你也是一直喜欢,曾几次问老夫人讨要你,你若是跟了二爷,便只是个通房丫鬟,如今也不会因了一场风寒就被送到这地儿来等死。”
二爷虽略有些荒唐,但对于跟了他的女人一向是好,他又一直喜欢月梅,若是月梅病了,他断然不会不管的。
还不待月梅开口,月桃已经气恼的接了话,“二爷是个什么混账东西,月枝你自己不要脸想勾引爷们,能不能不要以为别人也都和你一样?”
月枝对月桃的话充耳不闻,只看着月梅。
她不喜欢月梅,就像月桃说的,她想往上爬,可老夫人看不上她,二爷也看不上她。她求之不得的东西,月梅却弃之不要,明明两人都是丫鬟,都长得一般好看,可偏偏境遇却如此不同,她怎么能喜欢得起来?
不过,今儿她问这话,是二爷叫她来问的。二爷再荒唐,那也是主子,她即便不想来,也不得不来。再说,对于月梅她是不喜欢,但也没有恨到想看着她死的地步,如今有这机会,她是希望月梅能别再那么蠢,好好抓住机会养好身体才是。
将军府三位成年少爷,大房的大爷是少年将军,生得是英武不凡,月梅虽然与他一同长大,可有时候仍然会看他的脸看迷了眼。三房的三爷则能文能武,如今不过才十六岁,已经中了举,端的是身姿如松,气质芳华。这两位少爷有多好,便衬的二房的二爷有多差,二爷如今十九,五短三粗,胸无点墨,最主要是极为好色。
大爷的妾她都不愿意做,又如何愿意做二爷的妾?
何况,如今连御医都给她看过了,若是还治不好,那真的就只能是命了。便是应了二爷,也还是一样的下场,二爷饥不择食,她若应了,说不得即便是病体也得被糟蹋一场,还不如干干净净的死了为好。
月梅摇摇头,道:“不后悔。”
死到临头还不后悔,月枝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甩了甩袖子,转身拿了伞出了门。
月梅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眼前却浮现了大爷周承朗的脸。
那个比她大三岁的男子,听说,死了。
二十有一,还这么年轻就战死沙场。月梅不禁红了眼圈,虽是不愿意做小,虽说没有两情相悦,可从小和那样的男子一起长大,多年感情,又岂会对于他的死而无动于衷。
兴许她这病一直不好,也是与他有关吧?
她为什么会得风寒,是因为得知他的死,夜里睡不着,摸到了荷花池边,吹了半宿的风……
“月梅姐……”月桃见月梅一直不说话,怯怯的叫了一声。
月梅冲她笑了笑,道:“月桃,老夫人还好吗?”
月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大好,你不在身边伺候着,老夫人又总想着大爷的事儿,日日都吃不好睡不好,这两日都在吃着养荣丸呢。”
也是,在所有孙子里,老夫人最疼的就是周承朗了。
如今他没了,老夫人肯定是伤心的不得了,只可惜自己枉费了老夫人多年的偏爱,在这关头却不能伺候在她身边。
“你要跟着月枝一起,好好照顾老夫人,老夫人这两日头还痛不痛?你过来,我再教你一回如何给她按捏,你记住了……”月梅冲着月桃招手,月桃却连连摇头,带着哭腔道:“月梅姐,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