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农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庐隐(2)两位作家一样,很使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这情形,会延得多么长久呢,现在也无从推测。但这一死,作用却好像比那两位大得多:他已经快要被封为复古的先贤,可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3)的人们了。
这一打是有力的,因为他既是作古的名人,又是先前的新党,以新打新,就如以毒攻毒,胜于搬出生锈的古董来。然而笑话也就埋伏在这里面。为什么呢?就为了半农先生先就是一位以“趋时”而出名的人。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刘半农三个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长音韵学,或是常做打油诗(4),是在他跳出鸳蝴派(5),骂倒王敬轩(6),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然而那时有一部分人,却毁之为“趋时”。时代到底好像有些前进,光阴流过去,渐渐将这谥号洗掉了,自己爬上了一点,也就随和一些,于是终于成为干干净净的名人。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这时也要成为包起来作为医治新的“趋时”病的药料了。这并不是半农先生独个的苦境,旧例着实有。广东举人多得很,为什么康有为(7)独独那么有名呢,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趋时;留英学生也不希罕,严复(8)的姓名还没有消失,就在他先前认真的译过好几部鬼子书,趋时;清末,治朴学(9)的不止太炎(10)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声名,远在孙诒让(11)之上者,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后来“时”也“趋”了过来,他们就成为活的纯正的先贤。但是,晦气也夹屁股跟到。康有为永定为复辟的祖师,袁皇帝要严复劝进,孙传芳(12)大帅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飨”(13)了。
我并不在讥刺半农先生曾经“趋时”,我这里所用的是普通所谓“趋时”中的一部分:“前驱”的意思。他虽然自认“没落”(14),其实是战斗过来的,只要敬爱他的人,多发挥这一点,不要七手八脚,专门把他拖进自己所喜欢的油或泥里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
八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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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2)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曾任安徽大学英文文学系主任。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因生活窘困投江自尽。著有诗集《草莽集》、《石门集》等。庐隐(1898—1934)。本名黄英,福建闽侯人,女作家。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死于难产。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灵海潮汐》等。
(3)“趋时”这是林语堂讥笑进步人士的话,见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人间世》第八期《时代与人》一文:“所以趋时虽然要紧,保持人的本位也一样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