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净涪回返清净竹棚,一众观战的青年沙弥们全都起身相迎。他们细看净涪脸色,见净涪并没因为苏千媚的言行生出怒色,也不为这一场擂台赛的胜利而心喜,一时不觉踌躇。
苏千媚的那一句“秃驴”骂的不仅仅是净涪,连带着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弟也都骂上了。如果要再牵连得远一点,便连妙音寺乃至景浩界整个佛门的僧侣没能幸免。被人这般辱骂,哪怕那个人是一个貌美如花娇媚可人的女子,他们也不是不怒不气的。
然而被当面骂个正着的净涪都不生气,他们这些不过被牵连的要对苏千媚起了怒意,又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更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但要让他们如同净涪一样将那句骂言视作拂面清风,这些尚且年青仍旧气盛的青年沙弥们又觉得气不过。
诸位师兄弟面面相觑一阵,一番眼神交锋后,等到净涪在他自己的蒲团上落座后,终于分出了胜负。
被一众师兄们委以重任的净可沙弥犹豫半响,咬咬牙凑过头去问净涪:“净涪师弟,那苏千媚......”
净涪微微侧了头,黝黑透亮的双眼望入了净可的眼睛。
净可一时语塞,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在净涪那双眼睛的注视中沉默。
旁边的师兄们真的没想到净可原是这般中看不中用的,禁不住都要磨牙,但当净涪的目光投来,在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注视下,他们也都如净可那般退缩了。
还是不要再在净涪师弟面前提起这件事了吧......
净涪师弟年纪还小,见过的人更少,只怕连“秃驴”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吧?
他们脑海中种种思绪一转,回想起这位师弟的出身,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净涪师弟恐怕真的连“秃驴”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毕竟,也没谁会特意跑到他的面前提什么“秃驴”。
几位师兄弟对视一眼,俱各沉默,也都默契地将这件事在净涪面前揭过。但在净涪面前揭过不等同于将这一件事在他们心底揭过,相反,为着他们心目中懵懂无知的净涪,他们对苏千媚的感官更差,怨念更重。
他们家净涪师弟常年在寺中清修,心思纯正清白。不过就是一场擂台赛而已,孰胜孰负各凭本事,用得着这么骂他们师弟“秃驴”吗?
真要输不起,你回家自己玩啊,来什么竹海灵会?
他们在对苏千媚心生怨气的同时,对医家也生出了几分不满。
净涪看着妙音寺的这几位青年沙弥的脸色变化,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的视线一转,落定在左天行和岑双华的擂台上。
岑双华目前声名不显,这万竹城和灵竹城里应该都没有几人听说过他的名号,知晓他的来历。但净涪是知道的,这岑双华出身于与北淮国毗邻的北燕国,是北燕国护国侯嫡三子。
北燕国和北淮国同属道门统辖,但道门自来讲究自身逍遥超脱,对于辖下各国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不多管,仍有它们自行发展。是以哪怕是同属道门统辖的北淮国和北燕国,它们之间的争斗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尤其是两国交界的边境,更是纷争不绝。
北燕国的护国侯在北燕国开国之初就是以军功封侯,后世代镇守于北淮国和北燕国交界处的边境,这一代的护国侯也不例外。不过这一代护国侯的后院有点复杂。
也不知是克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短短二十余年间,这一代的护国侯夫人已经是护国侯明媒正娶的第四位夫人。哪怕不是每一位护国侯夫人都能为他诞育子嗣,但护国侯的三位嫡子俱非同母却是事实。
因此,护国侯侯府里比之一般名门贵胄而言,又要更为热闹些。
这一代护国侯嫡长子顺利长成,已经被带在护国侯身边由他亲自教养。嫡次子则在其先母生前的安排下,顺利拜入了天筹宗。唯独这一位嫡三子,生母死于难产,虽然因为护国侯的克妻名声更盛,克母的名头没有落在他的头上,但生母早亡不能为他筹谋,生父事务繁多,更已有嫡长子需要费心教导,所以他虽然能安安生生长至如今年岁,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放养。
不过他虽是放养,无人管教,可本性不差,又颇有几分气运,幼年时偶遇一位散人。那位散人看重他的本性,便将他收在身边教导了三月余,自此踏上修行路。
如果不是因为苏千媚的话,凭借他的手段和心性,这个岑双华本来是可以收拢景浩界散修一脉势力的。然而就因为苏千媚,就因为苏千媚想要为左天行奉上北燕国,岑双华在初初显露光芒之后,就被卷进了那一场风波中,死无葬身之地。
净涪看着擂台上相对而立的两人,眼底颇有几分趣味。
也不知道左天行到底有没有记得这个人......
事实上,左天行是还记得这个人的。他心底也确实对这无辜受累的岑双华有两分歉意,但这样的歉意不足以让他退让,顶多也就是让他对这岑双华的态度更宽和一点而已。
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哪怕左天行已经刻意留了手,三箭过后完全脱力的岑双华还是被左天行一记手斩敲昏在地。
左天行获胜的时候,剩余的一十四个擂台仍在比拼中。
左天行随手将岑双华送回了杨姝等人所在的清净竹棚后,颇觉怪异地往杨姝的方向看了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杨姝看着他的目光和擂台比试之前很有不同。但却隐隐的,和左天行记忆中的那个杨姝看着他的目光极为相似。
左天行心头一个咯噔,整个人木在只余下他自己的擂台上,愣愣地望着杨姝的方向。
杨姝本来是忍耐得住的,但现在左天行这般作态,她忍不住眼眶就泛起了微红。
她闭上眼睛,无声地将喉中的哽咽吞了下去,唇边笑容依旧明丽大方。
不过片刻,她又睁开眼来,迎着左天行的方向,加深了脸上的笑容。
杨家,需要左天行......而她,没有那个拒绝的余地。
所以她不能真正的断去和左天行的联系。
杨姝身侧,程沛听着司空泽不知怎的冒出来的那一句叹息,不明所以。
“什么,什么作孽?”
司空泽也不过就是叹得那么一声而已,不说他记忆里的这两人,不,是四人间的纠缠,单说他当年窥探天机所看到的天数,就注定了这两人之间的命运。
这杨姝可是剑君左天行真正的红鸾星,是他命中注定的道侣,哪怕现在是有几番波折,但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外人无从插手,也不能干涉。
他看了一眼仍旧懵懂的程沛,心中也在暗自嘀咕:也不知道这个愣小子日后的道侣会是什么样的?
可惜了,如果他现在还能窥探天机,推演命数,说不得也是能够看出些许的,不像现在,程沛的天机命相全都笼着一层薄雾,让人想看也看不清楚,凭自闹心。
但明面上,司空泽没有和程沛细说,他只“哼哼”两声,拿年纪将程沛搪塞了过去。
“你年纪可还小呢!想那么多事情干嘛,看你的比赛吧!”
程沛撇了撇嘴,心里很有些不忿,但他也没和司空泽掰扯这个,果然转过头去认真地观摩各处擂台上的战斗。
旁边司空泽见他看得认真,心里也是满意,便就将那些将来的事情放到一边,自己在程沛识海里为程沛讲解他所观摩的斗战双方的来历、身法和手段等诸多种种,为程沛开拓眼界。
程沛也很认真的听着,尤为关注那擂台上仅剩的两个妙音寺僧侣的比斗。看到兴起的时候,程沛也会将自己代入到那两个僧侣的对手中,试图去用自己的方法抗衡那沙弥。
虽然他总是无法招架,每每在他的推算中落败,但他并不气馁,反而越挫越勇,一双眼睛晶亮得摄人。
司空泽看他这样,心里也是满意,不自觉的就又讲得更为详细了。
程沛极认真专注地听了,待司空泽讲解暂告一个段落,程沛整理着自己所得,忽然问道:“师傅,依你看,这些妙音寺的僧侣和我大哥......差了多远?”
“差多远?差得远了!”司空泽一时不察,竟然脱口而出道,“我看不出你大哥深浅......”
司空泽猛地回过神来,立时将闭紧了嘴巴,只拿一双夹杂着怒气的眼睛瞪着程沛。
程沛低下头去憋笑。
司空泽也懒得理会他。
正因为司空泽不想理会程沛,所以他没有看见在程沛低头那一瞬间,程沛眼中亮着的眸光。
大哥那么厉害,我也绝对不能差得太远!
对于程沛的想法,不管净涪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不太放在眼内。
他的目光落在独自站在擂台上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返回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身上,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杨姝的位置,又转回到左天行身上。
净涪的目光里,其实很有点看戏的随意和闲适。
事实上,他也真的是在看戏。
看一场好戏。
虽然外人无法察觉,虽然他遮掩了过去。但左天行自己,乃至净涪都清楚,左天行他这是失态了。
净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那串佛珠,心底竟然开始考虑要不要留苏千媚一命。
毕竟留着一个苏千媚,再有一个袁媛、一个杨姝,左天行那边都不用他特意安排,也会有一场场大戏接连上演。
必定好看又好笑。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净涪心底转了一圈而已,就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他要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全看苏千媚自己的造化。如果她能够熬得过来,那是她命大,暂且放过她不是不可以。而如果她熬不过,那就得看左天行。如果左天行插手,那也是一场精彩大戏不是?
净涪算定,便将苏千媚放到一边,自个坐在蒲团上,闭目神游,等待着下一轮擂台赛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