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乐天夹起青菜,摇了摇头,他显然给不了孩子那么贵的食物。况且,他也好久没有尝到过肉的滋味了,只是看着别人吃,然后用记忆把口中的青菜变成卤肉的味道就好。
眼见那卤肉被筷子夹起,一片片地消失在那个蓬头垢发的背影里,并时不时地传来令人垂涎欲滴的嚼动之音,然后是酒水流露喉咙的隆隆清响。从杨乐天这桌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个喝酒吃肉的人送酒挥臂的动作,以及他后背的破烂棉袍和鬓边邋遢的胡须。
“那是个醉汉。”琳儿自言似地道。
杨乐天夹起一筷干巴巴的白菜,似有似无地回应:“不,那是个江湖中人。”
“江……”琳儿没敢往下说,素手抬上桌上的斗笠,向丈夫递了个极快的眼色。
杨乐天却不以为然,向妻子碗里夹了几片白菜,“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好。”琳儿将菜送进嘴里,心却已不在这些饭上。医仙的事情,天神教的事情,她在乎的人谁生谁死?何况,她还有个妹妹留在天神教,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心中的惦念,如涨起的潮水,难以压制,杨乐天和琳儿的感觉亦是一致。然而,这次他想自私一回,自私地和妻儿继续在梅山上生活下去,不问世事,不理世俗。他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至少在听见夜里欢还能救人时,他想,他还不用为天神教的那些人操心。
“幽幽古道热血肠,一刀斩断男儿心;笑骂苍天何是路,世间无道亦无心。”
世间无道亦无心……好霸道的诗句!
一口馒头咬了下去,杨乐天睨向那个邻桌的江湖中人。其实,从他一跨进这个门槛,已经注意到了此人。只是见那人一直自斟自饮,已成醉梦中人,便没多在意。可此刻闻得这人吟出诗句,他便也发出些愤世的感慨。他觉得,若是飞鸟在此,碰对这样一位壮志难舒的友人,一定会和他大加评论一番。
干巴无味的馒头从喉头滑下,杨乐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气,也把想感慨的话全都咽进了肚子里——算了,算了,江湖中不平事不胜枚举,用不着我来操心。
然而,这一声叹息,恰是应了那诗句的结尾,倒是引起了吟诗人的注意。那个人转过头,一张脏兮兮的脸映入了杨乐天的眸子,那脸在转头间扑簌簌地掉灰,脸前垂落的碎发也都打了结,搭扭在一起。
杨乐天用余光瞥着,一边夹了口菜到嘴里,刚嚼动几口,那两道剑眉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近——这张脸……邋遢是邋遢了些,但那五官眉眼怎么这么眼熟?这个人是谁?
“杨乐天!”晃了两晃的面孔终于在那模糊的瞳孔中定住,怎料那个邋遢汉一张口就道出了杨乐天的名字。
琳儿闻言手下一抖,一勺喂到念儿嘴里的菜掉到了儿子的衣服上。她惊恐地抬眼瞥向丈夫,竟见乐天一脸的淡定自若,继续吃着馒头,牙齿有节奏地咬合,仿佛那个名字和他丈夫沾不到一点关系。
“杨乐天,你不是已经死了么?”那个邋遢汉质疑了一句,眼睛在杨乐天的眼、耳、口、鼻上各扫了一遍。然后他昂头喝下手中的酒,眸光一亮,自问自答:“不错,不错,你就是杨乐天。”
将最后一口馒头咽到腹中,杨乐天的唇边泛出了一抹淡笑,如春风拂柳,优雅怡然。他转过头,凝视着这个能够叫出他名字的人,语声异常平静:“杨乐天是谁,我不认识,这位兄台定是认错人了吧。”
“杨乐天,我认得你。”邋遢汉抄起了桌上的酒坛,双臂举起,向嘴里洒了一大口酒。说是洒,却不过分,那酒多一半都洒入了他污浊的衣里,有些还溅到了头顶上,难怪那一头的发丝会如老树怪藤般,盘根错节。
一口洒完,邋遢汉子用破了洞的袖口抹了把嘴,接着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喝醉了,信口胡说的,你就是一代江湖魔主杨乐天。”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点着自己的一对虎眸,“告诉你,没有人可以逃出我这双眸子。”
杨乐天肃然站起,沉了一口气,“兄台的眸子自是不会说谎,就是酒喝多了,舌头也会打结的。在下只不过是一个退隐江湖的小小剑客……”他轻笑,摊手一指琳儿母子:“这不,你也看见了,我可是拖家带口的。你既然眼明心亮,就用脑子想想,像我这种处境,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摸爬滚打?”
邋遢汉一怔,又定睛看了看对面的美妇和她怀中的孩子,登时向后踉跄了几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在骗我。哈哈,原来你那夫人根本不是人,是位下凡的仙子,只有仙子的头发才会是白的。”
“你醉了。”杨乐天淡淡地道。
“我没醉,我没醉!”邋遢汉的眼前开始朦胧,侠客的白齿红唇左右晃动起来,越发淡薄,如热霾蒸出的海市蜃楼,虚幻漂浮。
“你醉了,你醉了,你醉了……”
咒语般的迷幻之音从那张白齿红唇中绵绵而出,邋遢汉终于不堪忍受,发了一声欲震破屋顶的嘶吼,将手中的酒坛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