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武侠小说之王还珠楼主
许寅
楔子
日前,接还珠楼主三女李观贤来信,谈及北京学术界几位前辈,拟成立“还珠楼主研究会”,并计划在年内召开国际研讨会。现研究会的筹备会已经组成,邀请作者参加研究会的工作……
接信,怦然心动:故人有后,故人有知音,多年夙愿,即将实现,忽然又忆及一段往事:
前年秋,作者曾赴安徽,作潜山天柱山游。潜山乃新闻界前辈、名作家张恨水故乡,于县领导人欢迎席上,“张恨水研究会”负责人与作者畅谈张氏生平及著作,曾曰:“张先生一生著作千余万字,可谓中国第一多产作家。”作者当时即答曰:“非也!”此人愕然,作者乃徐徐讲出一个名字:“中国第一多产作家,也可能是世界第一多产作家,乃还珠楼主。世界最长的小说,即其杰作《蜀山剑侠传》,有五百万字。”此人一听,点头不语。
当代文人,作者最崇拜者有三:第一,鲁迅;第二,还珠楼主;第三,张恨水。还珠楼主乃作者忘年之交,一见面即相见恨晚,赤诚相待。之后,几无话不谈。一九六一年,他病逝北京。噩耗传来,经旬不悦,食不甘味,寝不安常。尝思:如此大好人,大作家,岂可令其人失传,其作失传。他日我若有机会,定将其扬名于身后。然而弹指一挥,二十余年过去,却一字未写。近几年来,武侠小说复畅行于世,其中虽不乏佳作,较之《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云海争奇记》等等则远逊一筹。于是旧念复时萦脑际。
称快之余,即飞北京。观贤姐弟不仅有问必答,且将家中珍贵的图片资料,还珠楼主手迹,倾囊任拣,并将唯一的一部《蜀山剑侠传》交付作者,委托全权处理。观贤笑谓:“不是鉴于您与老爷子的特殊交情,这些东西我是决不会拿出来的。”
至此,作者如获至宝,不待天明,漏夜赶写此文。
初识还珠楼主
这是五十年前的一幕。
上海静安寺路跑马厅围栏外面人山人海,争看场内跑马情景。间歇,一位小学生回头一瞥,只见一黄包车夫,正坐在车上看书,觉得奇怪,仔细一看:封面白底红字——《蜀山剑侠传》赫然人目。
回家,便到一个借书摊上,租了一本《蜀山剑侠传》读了起来,一读,欲罢不能。手中一有铜板便去租书。短短一两年间,竟把当时能借到的所有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全部看完。成了标准的“蜀迷”、还珠楼主的崇拜者。——这个小学生,就是区区在下。
一九四六年,记者自渝东返,途经南京。曾往拜谒前辈老先生刘成禹(兴中会会员,时任南京政府监察委员),见此老书桌上,便摆着《蜀山剑侠传》。
一九四八年,记者就学于上海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曾至某同学家作客,其父乃南京政治立法委员、著名学者许宝驹(与其弟宝杯、宝瞭,合称“杭州许氏三杰”)。亲耳听此老对女儿、女婿说:“街上看到还珠楼主的书,不论什么,都给我买回来。”其女告:“老爸爸一拿到还珠楼主的书不看完不睡觉。”
正是这种不断接触,记者深慕还珠楼主其人,以难以一见为憾。
这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九五二年的一天,记者偶过天赡舞台,见海报刚刚贴出:尚长春、尚长麟演出新京剧。顺目扫到编导署名,不禁大吃一惊——还珠楼主!此人竟也编戏,机会岂可错过,便匆匆入内,问剧场人员:“还珠楼主今在何处?”此人顺手一指,“他就是!”
抬头一看:一条汉子,大头大脑,国字脸上浓眉、大眼。蒜鼻、阔口,身穿一套旧中山装,张开两条臂膀,两只大手撑住栏杆,正站在楼梯上,目注售票窗口:显然,正全神贯注于售票情况。
三脚并作二步,跨上楼梯,一边伸出手去,一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你的忠实读者。”
他先是一愣,问明我是《解放日报》的工作人员,马上热情招呼,领到天蟾舞台三楼他的工作室里。
其实我和他是素昧平生,大概由于仰慕已久,此时记者却似老相识一般,一坐定便问:“你怎么不写小说,写起剧本来了?”
尽管他比作者大二十四岁——他王寅,我丙寅,同肖老虎,对于这个令人不大愉快的问题,却毫不在意,反而有点尴尬:“解放了,怎么还好写这种东西?”
“谁说不能写了,想看你的书的人那么多,你又有那么多的书没写完。”
听到这个“幼稚”的回答,他茫然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些都是害人的东西。旧社会为了吃饭,没有办法才写,新社会怎么还能再写啊!”
“谁说害人了,我从小爱看武侠小说,看了快二十年了。从书里我懂得的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济困抚危;再从此想到旧社会大不平,应该革命,应该拥护******,以铲除人间不平等……”
记者这套议论,显然很对他的劲———来,他可能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党报工作人员,竟会这么公然赞扬武侠小说来着。二来,大概他虽然一再批评自己过去写武侠小说,害了人民,害了国家,思想深处总对自己十来年心血结晶,未能忘情吧。所以,听完记者这番话,便也同记者一样,仿佛旧友重逢,刚才还存在的那点拘谨,一扫而空。
“你家里还有没有《云海争奇记》?”
这一问更加突兀,他却回答明显有点阴沉:“都烧了!一屋子的书,一本也没剩!”
“啊!太可惜了,烧它做啥?”
接着,记者又大发议论,“评点”起他的作品来了:“《蜀山》当然精采,描绘细腻,想象丰富,开创了武侠小说与神话结合的新纪元;《青城》与《蜀山》异曲同工;《云海》我最喜欢,人物个个生龙活虎,个性鲜明;《蛮荒侠隐》,写‘蛮荒’风土人情,融入柔肠侠骨,情景并茂,只是有些地方过分细致变成繁琐,变成了游记……”
欢喜在“高明”面前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这是记者生平一大缺点,岂知此公不以为耻,反而时时点头。初次见面,一谈便是三小时,直至下面喊吃晚饭,记者才起身告辞。
相交莫逆
这一面,双方印象都极其深刻。二尚走后,谭元寿、李丽芳进天蟾,不久小王桂卿、小二王桂卿、小三王桂卿兄弟同来,院方都续聘还珠楼主为编导,前后大约一年时间,记者几乎有空即往;他也有事即招,一谈总是几个小时。其间,记者还为他引见《解放日报》同事、博览群书的牟春霖同志,同样也是一见如故。在这段时间里,他先后编写了《雪斗》、《白蛇传》。《岳飞传》等剧本。要编写一个本子,总要拉记者去闲扯一番。从这些剧本的创作过程以及东拉西扯里,记者发现他学识的渊博、才思的敏捷、文笔的流畅,特别是那惊人的记忆力,简直很难想象。例如为了写《岳飞传》,他要记者到《解放日报》资料室借好几本书,主要是《宋史》、《金史》的有关部分以及其他论著。今天刚刚把书送到他的手上,第二天再去,他已经能成段背诵《高宗本纪》。《岳飞传》、《秦桧传》等章节的主要段落。
同这位大作家相聚,自觉得益非浅,借乎时间太短,一年之后,他与谭元寿、李丽芳等人,一起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京剧团,离沪北上。虽然相隔千里,却时有鸿雁传书,尤其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期间,他几乎每星期必来一信,叮咛复叮咛:“讲话要小心,千万要听党的话……”这自然是知道记者嘴上向来缺少“岗哨”的缘故。
谁知不到一;年,一九五八年夏天,记者正为大炼钢铁而筋疲力尽,突然他女儿观贤来信:家父不久前中风偏瘫,非常想念您
这个消息使记者大吃一惊:此老性情旷达,体魄健壮,何以罹此恶疾?这个念头始终萦绕脑际。
一九五九年冬,先母病危北京,记者赶往侍奉。第二天,即往西单皮库胡同二十九号探望。此时他仍卧床不起,但由于老嫂子和子女们护理精心,精神健旺,脑子也非常清楚,一见记者,便紧紧拉住不放,要我坐到他床边。初时四目相对,竟至莹莹欲泪。在谈到中风原因时,他说:“有一个人为了追求我女儿,开始好话说尽;我们不答应,他便在杂志上骂我,说我写《剧盂》是继续放毒,要置我于死地。”说罢,以手击床,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