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用不了多久,魏了翁便会后悔。
因为天子最重视此事,为此动用的民夫、工匠、军士数量超过六万,而临安至华亭,按宋制也不过是三百里左右,在流求来的铁轨支持下,铺设速度出奇地快,炎黄三年七月十六日,全线都贯通了。
这是一个轰动性的新闻,据说为着铺这铁路,天子花费在千万贯以上,把多年积蓄都几乎用尽。报纸上又不停地提起这条铁路的事情,故此临安城上至文武百官,下到普通百姓,对这条铁路都是充满兴趣。
林雨辉也是这满是兴趣的人之一。
他原本不是汉人,据说祖上曾是鲜卑族,只不过汉化得久了,故此无论是亲朋还是他自己,都将自己视为汉人。原先读过几年书,因为生计的缘故,在当今天子招募修建铁路的管理人员时便舍了书生的傲气报了名。
一年以来,他都跟在来自流求的主事身后,做些记录勘察核算的事情,倒学得不少本领,比如说流求人为了方便采用的天竺数字,他现在用得非常利索。
“林子慎,你又在盘算着什么?”
天色已是晌午了,林雨辉仍抱着个算盘站在铺好的枕木上乐呵呵的笑,身后有人大声唤他,他回过头来,见是流求来的那个管事,便陪笑着回道:“学生在想,那火车用铁轱辘在这铁轨之上,真能跑得飞快么?”
“那是自然的,我在流求见过了,最初一辆火车跑得还不如马车快,不过接下来的几辆可都了不得!”
来自流求的管事脸上也漾起了笑容,他年纪不大,正是流求初等学堂出身的,早年在京东的生活已经渐渐淡忘了,记忆中仿佛打小时起便在流求过着新奇、欢愉的日子。
想了想,那管事又振作起来:“明日便要试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林子慎,与我再将这一路上查看一遍吧!”
二人上得一辆两匹马挽的特殊检道车,这车在铁轨上也可以跑得很快,听着铁轮在铁轨上滚动时的哒哒声,林雨辉便觉得甚有成就感。
在他面前,笔直的轨道向前延伸,林雨辉记得,下一个弯道处得在五里之外,他一时兴起,干脆站了起来,张目向四周望去。
铁路两侧先是一人高的杂木栅栏,这个可以阻止人畜穿入铁路,据说今后还要加上一层铁丝网,只不过如今流求与徐州铁产量都跟不上应用的缘故,暂时还只能用这杂木栅栏撑着。栅栏之外,是一条与铁路平行的道路,这条道路有时与铁路交错,或是通过飞桥,或者是通过涵道,使得铁路两侧来往的人无须翻越。再过去便是桑田,这几年间,随着缫丝厂与织绸厂的遍地开花,大宋对于蚕茧的需求量增长得极快,而铁道周围又不宜辟为水田,故此官府半是强制之下,林雨辉目光所及全是翠绿的桑树。在桑林间隙,偶尔才可以看到远处的丘陵、田野,水鸟在半空中滑翔,时不时落入远处的水田中,它们细长的腿让它们的步子甚为优雅。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浮在林雨辉心中,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欢喜,这是他所爱的。用报纸上的话说,便是生养哺育他的国土,便是值得他洒汗水去建设流鲜血去保护的国家。
风迎面吹过来,灌入他敞开的怀里,象是个顽皮的小儿,让他觉得痒痒的,又甚为舒适。林雨辉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一句,那个流求管事诧异地望着他,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无怪乎旁人说你是林疯子,林子慎,你又在想什么了?”
“我在想,不知道我几时也能乘上这火车。”林雨辉把自己方才的想法藏了起来,因为他觉得有些赧然,他不过是一介落魄的书生,因为衣食的缘故才跑到这工地上讨生活,却想甚到建设这国土保护这国土——那应该是肉食者谋之,哪轮得自己这文不成武不就的人来置喙?
想到肉食者,林雨辉又是一愣,若以肉食者作为是否关爱故国的标准,只怕自己也应该算在肉食者当中呢。自从加入这个被称为“大宋铁路第一建设局”的奇怪行当来,日日荦腥且不说吧,便是在流求银行里存下的款项,也足够让他开始憧憬在临安城买户房子再娶个小家碧玉为娘子了。
这般说来,无怪乎自己方才会有那种心思,报纸上也说,有恒产者有恒心,百姓安居乐业方能爱国护国么。
“管事,这条铁路修完了,咱们下个月当如何是好?”想到此处,林雨辉忍不住又问道,这样的生活来之不易,他不希望当这条铁路修成之时,便是他失去活计之日。
“自然是继续修了,此次要修自华亭往建康府的。”那管事漫不经心地道:“咱们大宋大得很,修到我们孙儿辈,也未必能让各路都通上火车呢。怎么,你怕没得活计可做?休要担心了,我记得你来时可是签了契约的,至少要雇你三年呢!”
“如今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谈到这个,林雨辉就有些闷闷,当初大宋铁路第一建设局给了他三份契约,一份是三年的,一份是五年的,还有一份是终身的。当时他耍小聪明,觉得自己只是做个数年攒足了钱便要继续去考功名,故此只签了最短的三年,可现在他早就把什么功名扔到了脑后了,他现在最欢喜的便是看着这平行的铁轨在自己视线中延伸,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去。
便是在他的梦里,也总是梦见这种情景。
“你很是不错,想来上头会考虑与你续约的。”那管事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笑道:“咱们缺的是人,特别象你这般的,我料想用不着多久,你也会被提为管事,再给你一份更长的契约,不过在那之前,你先得好生学学,下个月有入速成班上学的名额,我帮你争取一下,若是能进去,林子慎,你得好好请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听得这个消息,林雨辉满是欢喜地说道。
顿了顿,他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囊中,然后挺起腰拍着胸脯道:“虽说学生工薪不高,但去临安城里群英会请管事一顿总还是请得起的,咱们修完之后当回临安吧?回去后我便请!”
“群英会里的菜色虽好,但多是流求传来的,我早就吃厌了,还是请我去三元楼吧,价钱也比群英会便宜些。”那管事不客气地道。
林雨辉忙不迭地点头,放眼向前方望去,只觉得陆天之间,光芒万道,映射在这墨亮墨亮的铁轨之上。这铁轨通向前方,虽说林雨辉叫不出那地名,却知道,那是极好极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