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仍是从前送东西的那两位仆妇,先笑嘻嘻地请了安,又关切地询问林如海病情,最后方送上礼单,皆是上等药材并补品等,有人参、鹿茸,也有燕窝、灵芝、雪莲等,竟是满满一单子,数目着实不少。
贾敏唬了一跳,忙道:“太贵重了,留着给老夫人用,何必送来?”
来人笑道:“老太太说了,亲家太太千万别推辞,若推辞,倒生分了。这些东西,我们家里有好些呢,二老爷三老爷一箱一箱地送,流水儿似的,老太太一个人,如何用得了?咱们也不是别人家,非得珍藏密敛。”
俞秋俞科兄弟二人比任何人都希望俞老太太长寿安宁,因为老太太若没了,俞恒守孝一年即可,他虽是长房嫡孙,却非长孙,再者,他又深受长庆帝重用,很快就能起复。而他们兄弟不同,必须丁忧三年,兼他们在长庆帝跟前的体面不如俞恒,如何不担心?三年的时间太久,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也足以让许多官员取代他们。所以,他们现今花钱如流水,皆是购买上等药材补品等,送到俞公府。
俞老太太早就不管两个儿子的私心了,只为了俞恒方苦苦求生,她要等到亲眼看着俞恒成家,才好下去告知丈夫儿女儿媳,叫他们放心。
贾敏心里明白,谁家都有一点子糟心事儿,她却不好安慰,唯有道谢。
等俞家来的人走了,忽然又有丫鬟走进来,悄声道:“太太,姑娘,荣国府老太太打发人来请太太去一趟,瞧着倒像是有要紧事。”
自从甄家被抄没家私以后,荣国府益发寥落了,王夫人虽想瞒着贾母,可毕竟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贾母终究还是知道了,心里不自在了好些日子,不过她并不知道王夫人收下甄家财物的事情。察觉到府里的败象,贾母虽仍只顾眼前,但叫贾敏回娘家的次数却频繁了许多。贾敏年轻时丧父,如今只剩老母,对别人她尚且怜老惜贫,何况亲娘?因此都不婉拒。
林家没有婆婆,她回娘家便宜了许多,每次只需跟林如海说一声便可。林如海知她一番孝心,只要不答应荣国府的无理要求,并不曾阻止。
贾敏皱了皱眉,道:“又叫我回去做什么?”
说着,长叹一声。
黛玉善解人意地道:“再过些日子,就是外祖母的八旬之寿了,素日里不出门,想来在家寂寞得很,近来走动的人也不多,妈去瞧瞧罢,我在家看着爹爹。”
贾敏犹豫了片刻,进里间看了林如海一回,方换了衣裳坐车去荣国府。
将将走进荣国府里,贾敏就发觉比上回更显寂寥了,虽是夏日炎炎,花木葱郁,然看在眼中,总有露出一丝败象。
鸳鸯才撷了些鲜花回来插瓶,身后由小丫头捧着,见贾敏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至,竟似神妃仙子一般,立刻满脸堆笑,一面命小丫头进去告诉贾母,一面亲手给贾敏打帘子,道:“姑太太来了,老太太昨儿今儿都念叨着呢。”
贾敏知贾母最信任这个大丫鬟,便问道:“老太太近来可好?精神可好?胃口可好?用饭都用了什么?用得香不香?”
虽然贾敏说话常和贾母有分歧,很少答应贾母的要求,可是鸳鸯冷眼看来,唯独这位姑太太真心孝顺贾母,不似贾赦那般走了就没消息,也不似贾政除了请安便不过来,眼前王夫人也因在府里只手遮天,渐次不把贾母的话放在心里了,因此她笑答道:“回姑太太,老太太近来还好,精神健旺,胃口亦好,今儿一早用了一碗红稻米粥,两块春卷,香得很。”
贾母虽已八旬,却依旧耳聪目明,早在里头听到了,道:“你有问她的时候,不如来问我。我好得很,就是想你了,想叫你来说说话儿。”
贾敏仔细看了看,果然如她们所言,心先放下,请安入座。
贾母问道:“听说你老爷病了,好些了不曾?我如今年纪大了,越发讨人嫌,在家里跟个聋子似的,今儿才知道你们老爷病了几日。”
贾敏忙道:“母亲莫担忧,已经好些了,我来时,才歇下,玉儿在家看着呢。”难怪这几日林如海卧病,别家都纷纷登门探望,贾家也送了一份礼,却很简薄,唯独自己老母亲没有动静,不像往日,早送自己的梯己东西了。
贾母戴上眼镜,见贾敏面色红润,眉宇间虽有担忧,却不甚严重,便知她所言非虚,不禁念了一句佛,道:“那就好。”
一时鸳鸯沏茶送上,贾敏方问道:“母亲找我可有要事?”
贾母沉默了片刻,摆手叫丫鬟都下去,跟前只留了鸳鸯一人,对鸳鸯道:“你去将我昨儿亲自收拾出来的东西拿过来。”
鸳鸯答应一声,果然取了两个尺许见方的匣子。
那匣子皆是乌木所制,式样寻常,也有些老旧,瞧着极不起眼。
贾母示意鸳鸯打开给贾敏看,只觉得一阵珠光宝气扑面而至,十分璀璨,仔细一看,却是大块的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美玉、玛瑙、金刚钻等等,皆是罕见之物,两个匣子均是如此,贾敏惊道:“母亲这是何意?”
贾母命鸳鸯合上匣子,叹道:“这些东西再不给你,明儿也没了。我想着玉儿明年及笄,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亲眼看着出阁,你拿去给她打些精巧的头面。”
贾敏忙道:“玉儿的嫁妆皆已齐备,这样的头面有好些,哪能要母亲的?”贾敏细想了想,自从过年以后,贾母对他们家越发大方了,上回黛玉过生日,她就打发人送了三幅字画,一幅是吴道子的,一幅是阎立本的,还有一幅是顾恺之的。
贾母摆摆手,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虽是我女儿,我也不好说家里发生的那些子事,免得叫人说我老背晦。你只管拿着,我自己的梯己,我难道还不能做主?”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叫二嫂子知道,到底不像。”
听她提起王夫人,贾母心里掠过一丝对王夫人的不满,转瞬即逝,道:“不叫她知道便是。你放心,此事除了你我和鸳鸯,便没别人知道了。一会子人问,就说是我从前收藏的一些人参,拿去给姑老爷补身子。再说,给你又如何?这三节两寿的,我闺女那一回送的不是厚礼?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若是不满,也太贪心不足了。”
贾敏听出她对王夫人的不满,不觉一怔,虽说贾母一直不大喜欢王夫人的性子,可前些年元春出阁时,因窦夫人之举,也和缓了些,如何又有分歧了?回想起贾母方才的话,再想到自己当铺收到的东西,贾敏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鸳鸯柔声道:“老太太别气恼在心,不然,姑太太岂不担忧?”
听了这话,贾母面上气愤方平,对她道:“你去把那四只白玉镯子拿给姑太太,我的东西,自然由我做主。”
贾敏闻言,连忙推辞。
她虽不知贾母为的是什么,但是已经得了两匣珠宝,哪能再收东西?
贾母的这两对镯子她自小就见过,史家老侯爷打仗时从前朝皇宫里得的,乃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所制,晶莹粉嫩,宛如羊脂,没有一点儿瑕疵,最难得的是这四只镯子出自当时一位名匠之手,花纹镂刻得极为精致,几乎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不同。当初曾有人出五千两银子意欲从贾母手里买下,贾母都没有答应。
贾母不悦地道:“我给你的东西,你推辞做什么?拿着。如今睿儿已经娶了亲,再过几年,智儿也该娶亲了,你给儿媳妇一人一对,不偏不倚。”
贾敏无奈,只得收下。
贾母回嗔作喜,然后道:“还有一事跟你说一声,保宁侯夫人替三丫头说你们家智哥儿,这件事我今儿才知道,我本没打算让你们家聘三丫头,我也知道你们看不中。我今儿告诉你,是不想咱们娘儿俩生了嫌隙。”
贾敏笑道:“我当时就知道不是母亲的主意。”
贾母略略放心,随即叹道:“明儿宝玉定亲,在我生日的前头几天。”
贾敏奇道:“宝玉几时定的亲?我竟没有听到丝毫风声。”就算贾家现在不如从前了,可是嫡孙定亲,也不会悄无声息。
贾母神色淡淡地道:“说的是薛姨太太的女儿,叫宝钗的那个丫头,你见过。从他们住在咱们家,就有金锁配玉的说法,前儿元丫头来了信,说这门亲事极好,你二哥哥和你二嫂子都十分满意,我毕竟隔了一层,也就由着他们做主了。”
贾母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叫人听着心酸。
她疼了宝玉十几年,满心想为宝玉谋个好前程,谁知儿媳妇为了娶一位自己满意又有血缘之亲的儿媳,竟不领情。疼了那么些年的孙女,到底还是偏向自己的亲娘。
贾敏却有几分了然。
不说宝钗是王夫人嫡亲的外甥女,进门后和她一条心,就是薛家的家业,怕也是王夫人所惦记的,荣国府的窘境自己看在眼里。元春虽非皇妃,可远在平安州,西宁王爷行的又不是善事,自然花费极多,所以赞同这门亲事。
安慰了贾母半日,至晚间,贾敏方告辞回去,那两只匣子依贾母所言,对外说是药材。因知贾母房里的人参都已经腐朽了,故无人放在心上。
鸳鸯服侍贾母歇下,同床陪侍,当她以为贾母熟睡的时候,却听贾母轻声道:“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诧异,那些东西我原说给宝玉的,如今却给了玉儿?”
鸳鸯想了想,道:“是有些不解。”
贾母叹道:“咱们府里是什么情景你都知道,竟穷到当东西的地步了。若不是瞧着实在可怜,我如何由着你偷那几箱子东西出去给二太太典当?我是年纪大了,可我不糊涂,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只是从前觉得轮不到咱们家,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和孙子孙女有一日乐一日,谁承想甄家竟一败涂地,咱们家也不知道将来如何。琏儿家和宝玉家又有嫌隙,将来未必肯伸手,倒不如现在结个善缘。”
鸳鸯一愣,回思近来的桩桩件件,一时无言。
只听贾母又道:“虽然我知道咱们家若是出了事,敏儿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可是到底那是我的女儿,如何能叫她破费太过,惹姑老爷不喜?你把那些没有标记的小巧罕见之物多多找出来一些,我陆陆续续再送到她手里。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鸳鸯,明儿我就悄悄打发人消了你的奴籍,也给你买一处小宅子,离府远远儿的,再置办几亩地,你的东西悄悄送出府去,我也拿些东西你收着,若是没出事最好,那些就给你做嫁妆,明堂正道地做对正头夫妻,别再回府做奴才了,若是出了事,你也能逃过一劫。”
鸳鸯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得老太太如此看重?”
贾母苦笑道:“我不盼别的,只盼着将来家里落了难,我又不在了,有人帮宝玉一把,免得他吃苦受罪。前儿听说甄家的宝玉现今竟沦落到乞讨的地步,想一想他和宝玉生得模样儿一模一样,我怎能不担忧?”
鸳鸯听了,愈加动容。
而林如海见到贾敏拿回来的东西,略一思忖,也猜出了贾母的用意,不禁一叹。
细究起来,贾母为人处世十分明白,自有一番经历世事的智慧和精明,只是年纪大了,只知道享乐,未免纵容了子孙,以至于今日竟无人能担起门楣。
其实贾母就算不给东西,以后贾家落难,自家还是免不了出手打点安置,谁让她是贾家的女婿,贾敏是贾家的姑太太呢?他们不帮忙,那就等着受世人奚落罢了,世人总是最怜惜倒霉之人。不过贾母给了东西,倒又显出几分明白来。
这些话林如海并未说给贾敏听,自己总不能告诉他说贾家要被抄了。
倒是贾母寿辰将至,七月上旬就要开始送礼了,林如海吩咐贾敏备礼时,加厚了几分。
贾敏嗔道:“母亲给了我那些东西,就算老爷不说,我也要多送些寿礼。”
一语未了,听人通报说:“外面来了一位张秀才给老爷太太请安,说是从江南来的,大爷二爷托他送信给老爷太太,说咱们二爷已经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呢!”
林如海和贾敏俱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忙问道:“快请到书房。”
林如海虽病,却没有到无法动弹的地步,况且太医也说松松筋骨比躺着强,平时也在家里走动走动,所以他换了衣裳去书房,见到那位被请进来的张秀才,登时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登门请安的张秀才竟然是张二牛!
当年宋婆来林家求助,林如海并未见过她的外孙女婿张二牛,后来张二牛管着零星的几亩地,送租金来林家时倒是见过几面。后来进了京,因离得远,不曾再见过。林如海手里不缺每年那几十两银子,就命他在村里修了一座私塾,请了先生教导村中孩童读书认字,也是功德。
林如海惊喜道:“二牛,你居然考中了秀才?可喜可贺!你什么时候开始读书的,我竟不知,若是知晓,当举荐你去个好书院才是。”
张二牛年纪不小了,闻言嘿嘿一笑,道:“谁也没想到我还有做秀才老爷的这一日,考中秀才的时候,城里的贵人都往我们家送礼。当初得大人相助,家里渐渐好了,我打小儿就喜爱读书,只因家贫方不曾读,心里却羡慕,外祖母知道后就叫我花钱和孩子一起读书,原本为的不是考试,只想着认得几个字,出门不会叫人哄了,又能认账本契约等等。后来村里的孩子跟着先生读书认字,我时常请教,一面耕作,一面读书,去年先生举荐我去试试我就去了,谁承想居然考中了。”
林如海赞道:“好,好得很。读书一事,不在年纪大小,只要有上进之心,便是耄耋之年,亦可求学。今年是秋闱之年,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张二牛忙道:“先生说我火候不到,苦读几年再参加乡试。我来京城,是因为今年遇到了一个回乡考试一病而亡的学子,他临终前托我送他的尸骨回京,可巧听说二公子考中了秀才,也见过二公子,又受二公子之托,替二公子向大人报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