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外放出京的缘故,贾芾身上穿着外出的衣裳,他原本极像贾琏,浓眉长睫,肤白唇红,粉雕玉琢一般,犹如观音座前的金童,仰脸说起这番话时,愈加显得可爱,但是这话却是有些让人惊心动魄了,尤其是宝钗,面色尴尬无比。
又因贾赦一房来拜别贾母是在贾母房中,所以在场的人皆分内外,听闻贾芾天真无邪的话,虽然心中均觉有理,却顾忌王夫人的权势,不敢流露出来。
陈娇娇微微一笑,瞅着宝钗,等她回答,眼里却闪过一丝冷意。梨香院是她嫁给贾琏的居所,纵使以后几年不住了,可也不是任由非亲非故的薛家搬进来的。说到底,薛家不是贾家的正经亲戚,不过是二房的亲戚。
留心到众人的神色,宝钗登时紫涨了脸,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仅仅过了片刻而已,她便神色如常,落落大方地道:“梨香院自然是芾哥儿的家,我们家也是有家有业的,房子地数不清,如何能住在芾哥儿家里?芾哥儿这话倒叫我好生不解。况且我们原是房舍尚未收拾好,故借住在姨妈家,等房舍修缮好了,自然要回去的。”
说完,宝钗向薛姨妈道:“妈该催催哥哥了,咱们家想推倒原先的旧房子重建房舍园林固然好,但是也该有些个章程,这个耗费时间多,到现今还没个动静。”
薛姨妈忙道:“回去就催你哥哥去,你哥哥只知道吃酒作耍,哪里想得起这个?”
众人听到这里,各自一笑,心照不宣。
贾母放下茶碗,忽然笑道:“姨太太家要建园子?蟠哥儿年轻,若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只管吩咐我们家的下人办去,比起你们带来的四五房家人,虽说没什么本事,倒还机灵,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就能帮衬料理好了。”
薛姨妈笑道:“那就有劳府上了,我早想着府上帮衬了,只是不好说出口。”
贾母笑道:“都是亲戚,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用几个奴才的事儿。就这样说定了,姨太太回去只管让蟠哥儿来挑人。”
薛姨妈面不改色地笑着应是。
贾赦听到她们竟似想轻轻揭过此事,怒从心起,道:“既然薛家要建园子,想来不必等我们走后住在梨香院了?不知道是哪个黑心烂了肠子的,偏出这个主意,说等琏儿和琏儿媳妇出门后,就把梨香院腾挪出来给薛太太一家人住。”
闻听此言,王夫人低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丝丝寒光。
薛姨妈和宝钗明白王夫人想着两家离得近,好照应,方有此一说,哪里想到竟被贾赦一房知道了,还教导贾芾当众责问,幸亏母女两个机变,当众圆了过来,如今听贾赦这么一说,宝钗忙道:“大老爷息怒,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家也是知礼的,哪能趁着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还没出门就打着梨香院的主意?定是大老爷听错了。”
贾赦看了她一眼,不悦地道:“长辈在这里说话,哪有姑娘插口的道理?”
宝钗面上一红,连忙施了一礼,以示歉意,然后退到薛姨妈身后。薛姨妈素疼女儿,兼薛蟠胡作非为,十分骄横,反倒是宝钗常帮衬着自己料理家务琐事,薛姨妈更加倚重宝钗了,见状,忙道:“让大老爷见笑了,不过宝丫头并没有说谎,我们没有那样的心思。”
贾赦见她们言语之间滴水不漏,轻轻巧巧就化解了贾芾无意之语,心中也自佩服不已,道:“没有就好,我就担心我们一家子出门了,前脚还没走,后脚连住处都没了。”
薛姨妈尴尬一笑,道:“大老爷不必担忧此事,料想没人敢住进梨香院去。”
王夫人听了,暗暗叹气,对他们不免生了几分歉疚,暗想即使薛姨妈和宝钗说了重建房舍园林的话,自己也得挽留他们依旧住在府里才是,哪能让他们因贾芾一个黄口小儿的话就搬出去?倒叫人笑话。
贾赦撇了撇嘴,又道:“薛太太须得记着才好,住在别人家里,哪有自家好?也不怕折了福。想来今日有老太太派人相助,薛家不日就能收拾妥当了。”
薛姨妈听这话不像,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只能称是。
贾赦又向贾母道:“眼瞅着一会子就上路了,儿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何尝舍得贾赦远离京城?奈何吏部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不能违背,听他这么说,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既然要启程了,就不能清清静静的?”
贾赦抿了抿嘴,道:“这一去千百里远,日后通信不便,难见母亲音容,更加难见府里的东西了。我想着我们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从公中出,这一去,单凭几两银子的俸禄够干什么的?还不够给丫鬟们裁衣裳呢,因此临走前提前支几年的用度。老太太别恼,按理说,我袭了父亲祖宗传下来的爵,总不能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花不了罢?”
骤然听贾赦提起这话,贾母长叹一声,道:“理当如此,你们按着往年的花销先支三年。”
贾赦忽然打断贾母的话,问道:“老太太说的花销指的是什么?”
贾母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除了月钱月米和四季衣裳、各样嚼用的钱,还有什么?”
贾赦冷笑道:“按着老太太说的这花销三年才有几个钱?太太先不离京城,只我和琏儿和琏儿媳妇并两个孙子,我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琏儿和琏儿媳妇统共十两,两个孙子不过四两,每个月三十四两银子,一年四百零八两银子,这够干什么的?四季衣裳和米粮菜蔬又有多少?老太太莫不是忘记了每年的年例、各样额外的花销和打点上下门路的银子罢?还有往年送礼的时候都是官中出,现今没分家,难道也要我们自个儿挣去?”
贾母一怔,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果然还是你周全。你想支多少钱?现今世道不好,收成也不如从前了,府里各样花销都是极大的,你们也别太奢靡了。”
贾赦淡淡地道:“一年一万两,一共三万两,恐怕到时候还不够,得拿我们一家子的梯己拼凑起来呢。另外,我们不在京城了,年例收不到,竟是分几处庄子商铺给我们,直接打发人去管着,每年的粮食牲口直接送到我们那里去,不必府里费心,老太太说可好?”
听贾赦张口就是三万两银子,王夫人不由得抬起头,目露忧色,他们统共带了不到十户下人,三万两吃金喝银都绰绰有余,还要庄子铺子?王夫人管着府里大小事务,知晓每年田庄商铺的进项极多,油水最大,心里如何舍得分给他们?
贾母道:“你这要的也太多了些。又要银子,又要庄田商铺。”
贾赦心中愈发不自在,道:“这也算多?老太太想想每年府里的开销,就知道我要的不多了。我们出门在外,身上总要多带一些银钱,免得该用钱的时候却又捉襟见肘。何况,我们虽不在京城,每年的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等等都要进上,我们去的是穷乡僻?之地,怕是有钱都没地方置办,库房里的东西得挑些带走,不然送不出好礼,岂不是咱们阖家的罪过?”
一听贾赦要带走库房里的东西,贾母立刻就坐不住了,道:“哪里就到了用库房里东西作礼的地步了?哪年送礼不是采买的绸缎金玉点心酒水玩意?”
贾赦不答反问道:“难道每年万寿节礼,咱们家就只送这些?”
一句话说得贾母哑口无言。孝敬圣上的万寿节礼,尤其如今有太上皇和当今两位天子,哪家不攀比?许多珍奇古玩有钱都没处买,皆是出自府中库房,另外再配些时鲜之物。因此贾赦口气虽大,却也在情理之中。
王夫人忙道:“每年预备的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都有限,何况咱们家没有分家,送礼从来都是府里一并送进宫中的,不必大老爷费心,千里迢迢地打发人再进宫。”
贾赦斜睨了她一眼,道:“从前是从前,日后是日后,从前我们两家都住在府里,送礼也好,应酬也罢,都是府里出面。可是现今我们出门在外,如何还能按从前的规矩来?若是按着从前的规矩来,我们在任上竟是别想好好做官了。”
说完,不再理会王夫人,贾赦选在今日提起,就是想多多弄些银钱东西。他看向贾珍,道:“珍哥儿,你来说句实话,我说的可在理不在理?”
贾珍素来胡天海地,行事放诞,但是他身为一族之长,时常和宫中的宦官,朝廷上的世交来往,颇懂世事,何况前日贾赦和贾琏特特请他去吃酒,托他从中帮衬一二,他想着贾琏前程似锦,对自己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横竖花用都不是自己宁国府里的,因此听了贾赦问的话,笑道:“在理,如何不在理?大老爷出门,哪一样不要钱?吃穿住行,打点门路,来往赏钱,到了那里,还得收拾房舍,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若是在备礼上不必出钱,只从家里带着古董玩意走,既省了钱,送出去又体面,岂不好?”
说到这里,贾珍又笑道:“大老爷和琏兄弟都不是一等一的官儿,上头的官儿多着呢,不止预备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还有上峰们的三节两寿,略怠慢一点子,难免考绩上就不能如意,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
里里外外的人听了,都笑道:“珍哥儿说得极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太太疼了大老爷一场,总要想得周全些,东西银钱宁可多带些,别带得太少,反耽误了正事。”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是怕他们带银钱东西多?只是怕大老爷拿了那钱去做一些倒三不着两的事情,未免玷辱了祖宗。”
其内便有族中的老妯娌笑吟吟地开口道:“何至于此?赦哥儿谋个外放的缺,就是长进了,也是增光添彩的事情,国公爷在九泉之下定然欣慰。何况,赦哥儿跟前还有琏儿呢,前程就在眼前,断不能因为舍不得钱,就耽误了孩子们的要紧事。”
她是贾代善二弟的媳妇,贾代善是长子袭爵,下面尚有兄弟,老国公夫妇仙逝后便分了家,但仍旧都住在宁荣街,只是二老太爷如今早没了,倒留着老太太还在世,也是眼明心亮的人物。贾赦一房兴旺在即,自然替他说话,何况谁不知道贾母偏心贾政?贾赦这名正言顺的长子倒住在马棚后头,方才听贾芾那孩子说梨香院是他们家,这老太太心里酸楚得不得了,这都到什么地步了?梨香院不过是一处院落罢了,竟成了他们的家!
贾母听了,只得道:“既然如此,且先去账上支银子,再开库房挑些东西带走。不过,千里迢迢的,路上风波迭起,竟是别太多带了,免得让人觊觎。”
贾赦哼了一声,道:“老太太放心。”
贾母又命贾政陪着一起过去,因王夫人管家支用的银两也都是从总账上出,所以她只管着内务,开销多少去往账上支,库房并不是她能管着的,不必她过去。
贾赦想了想,叫上了贾珍和贾琏,带人开库房。
贾珍一人继承了宁国府,宁国府的家业不比荣国府差,而且他们不如荣国府枝繁叶茂,开销少,反倒更富裕些,见到荣国府的库房,倒不如何在意,只笑道:“大老爷和二老爷只管去办正事,我在外头和管家说说话。”
贾赦先去取金银,看了一回,直接命人抬走三口箱子,三四个身强体壮的仆从方抬得起来,乃因其中装的并非银子,而是黄金!一口箱子装着一万两黄金,一共三万两。
贾政险些吓呆了,忙道:“大哥,怎么是三万两黄金?”
贾赦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说的一年一万两,三年三万两,原本说的就是金子,并不是银子,可没有多拿一丝一毫!”
贾政急得满头大汗,忙命人去告知贾母,语重心长地道:“大哥,按着嚼用,三年三万两银子已经绰绰有余了,哪里需要三万两金子,那就是三十万两银子。我做不了这个主,还是请老太太做主罢。”
贾赦使了个眼色,贾琏立即带人拦住了报信之人的去路。贾赦负手踱到贾政跟前,低声道:“二老爷叫他们去通风报信坏了我的大事,别怪我揭起旧事来。”
贾政神色一怔,皱眉道:“大哥?”
贾赦冷笑道:“咱们家老太太心疼你,常常粉饰太平,金的银的圆的扁的都想着给你们的宝玉,为了你们,连带我的儿子孙子都跟我受委屈,你也不想想,我才是荣国府的一等将军,若是分家的话,多少东西是我的?别以为住在荣禧堂里,你就是一家之主了!我不知道几年后才能回京,这一回多带几两银子,拿一些东西,你就嫌多了?怎么不想着你女儿在宫里那几年,家里送进去打点的那些金银呢?二太太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们若是阻拦我来拿东西,我不怕鱼死网破,反正我们今儿就出门了。”
贾政面色惨白,瞪大眼睛道:“二太太做了什么事?我这就找她来问话!”他不通世故,不惯俗务,当初贾赦和窦夫人把证据送到贾母跟前,贾母因王夫人有孕,便只训斥了一顿作罢,而后自然没有同贾政说起。自从贾珠亡故后,王夫人只当是报应,遂常常守在佛堂里吃斋念佛,重利盘剥、包揽诉讼等事儿都不敢做了,怕殃及到宝玉身上,贾政就更加不知道了。
贾赦说完这些话,走到贾琏跟前,低声吩咐贾琏道:“除了金子重些,其余的你别拣那些金玉古玩,多拿些字画书籍罢,这些东西轻便好装箱,抬出去也不显眼。”
相比起库房中的金银器皿古董摆设,贾琏自然偏爱字画书籍,何况这些东西传给子孙,比前者体面得多。于是,贾琏撇开装绸缎成衣瓷器家具皮子摆设的库房,直奔装着字画书籍的房间,单拣那些古今名家真迹孤本等挑选,但凡看中的都装进一口樟木箱子里。
贾琏搜刮了库房中四十余卷字画、数十张字帖、数十部书籍孤本宝砚等物,箱子只装了半满,仍余一半地方,记账的管事不懂这些比金银贵重,反而乐见其成。贾琏定了定神,索性将棋谱、琴谱这些都装了进去,犹未满,又挑了四五件小巧的瓷器古玩放进去方好。
贾政被贾赦看住了,哪里知道贾琏挑的是什么,见他只带人抬了一口箱子出来,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贾琏到底比贾赦懂事,挑的东西不多。
想到贾赦命人抬走的三箱黄金,贾政眉头紧皱,暗暗忧心,叹道:“琏儿只挑一口箱子的东西?这如何行?将来既要作万寿节礼,总不能太寒酸了。”他本不理俗务,贾琏如此,遂指着库房中的一座珊瑚盆景儿和一座宝石盆景儿叫贾琏带上。那珊瑚高约三尺,通体朱红,璀璨晶莹,拿了一千两银子都没处买去,另一座宝石盆景儿乃是一株鲜花,赤金绞丝为干、各色宝石为花瓣,精致非常。同时,贾政又指了一座金自鸣钟让贾琏搬走。
贾赦和贾琏如何不明白贾政的想法,相视一笑,他给,自己就要,便命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