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寒冬,又连着几场雪,京城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出了城,雪还要更厚,清早起来的差役拉着小车,从角落里找出一具冻僵的尸体,扔到了车上,年前的一个月,几乎每天都有人冻死。
想想两年之前,唐大人执掌顺天府的时候,哪有冻死人的时候?
那么好的一个官,就被赶出京城了,真是造孽啊!
差役摇头叹息,拉着小车,向着城门一步步挨过去。
从另一边,又出现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大胖子,穿着老羊皮袄,带着狗皮帽子,足下却是一双厚底儿朝靴,不伦不类。和他并肩站着的是一个黑瘦的中年人,肩头背着小包儿,手里还提着一把宝剑。
大胖子一边走一边说道:“卓吾兄,不要灰心,是非对错,自在人心,我看你就是对的,徐华亭没本事辩过你,就把你给赶走了,小人,十足的小人!”说着,还狠狠啐了一口。
敢在大街上骂当朝首辅,不是别人,正是徐渭徐文长。而那个黑瘦的人正是李贽。
自从一两个月之前,几个心学大佬放手,将心学门主的地位让给了唐毅。
经此重击,徐阶差点崩溃了,他笃信了一辈子的阳明心学,到老了却被晚生给篡权,徐华亭哪里忍得住。
花甲之年,让徐阶再改投别派,春山再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固执,坚韧,是徐阶的两大性格,前者是当上首辅才增加的,而后者则是与生俱来,又经过漫长斗争铸就的。徐阶坚信他才代表了正宗心学,才是心学大师。唐毅除了科举有点本事之外,学术上是一塌糊涂,凭什么领袖心学?
除了不服气之外,还有现实的考虑,心学的势力膨胀太快了,谁掌握了心学,谁就捏住了舆论,谁控住了舆论,谁就天下无敌。
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徐阶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亲自登台讲学。
讲学的地点就在灵济宫。
灵济宫是一座道教庙宇,京城九庙之一,据说朱棣当年远征的时候,由于疲惫不堪,身患旧疾,药石无用,一日,梦中遇见了两位神仙,赐予仙方,治好了疾病,朱棣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下旨意建造了灵济宫。
经过历代扩建,灵济宫规模洪大,三重门,六宫殿,规格宏伟,有前、后、正、偏殿堂、宫厅、宫苑,还有有可容纳千人的石铺廊埕、御碑亭、钟鼓楼等等建筑。
绿荫掩映,大树红墙,风光秀丽,曾经有道人在此设立法台,宣讲道家经义,客人熙熙攘攘。
也不知道怎么被徐阶看中了,他把老道赶走了,变成了自己宣讲心学的场所。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徐阶以首辅之尊,宣讲心学,自然从者如云,每一次讲学,都会有成百上千的官员名士前来凑热闹。
说起来还闹了笑话,有一次一位户部郎中前来听讲,中途家里人来告诉他,房子起火了,这位居然说家中小火算什么,错过了首辅讲课,抱憾终身!
结果等他听完课回家的时候,房子已经被烧的只剩下架子了。
徐阶盘算的很不错,借助讲学,极大提升心学名气,又给他带来巨大的声望,互惠互利,相辅相成,早晚那些背叛自己的人,都会明白,心学离不开徐阶!
哪怕有再多的非议,也是我行我素,不予理会。
就在唐毅离京的不到两个月,徐阶就三次登台,人数一次比一次多,势头一次比一次大。他的盘算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法眼。
原本在京的几位心学大佬由于和徐阶闹翻,已经离开了京城,只剩下一个李贽,他愤愤难平。徐阶不过是仗着首辅的权威,拉来了一帮捧臭脚的,试问这些人,谁懂得心学真谛,谁真正认同阳明公!
让一帮趋炎附势的小人,混进了心学队伍,简直是心学的耻辱。
李贽看准了机会,就在徐阶准备讲学的那一天,提前登场,舌战群儒。
他极力提倡“童心说”,大发议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李贽在东南讲学多年,每一次都是听众爆满,多达上万人。他可不是靠着首辅的官位,才号召了这么多人,而是凭着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