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玉端茶进房的时候,高老爷正伸手撩开胡氏鬓边的一缕乱发,胡氏的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欢欣的笑颜。见到瑾玉,高老爷又恢复了端正的摸样,胡氏的脸上泛起一丝晕红。瑾玉规规矩矩的将手中的茶奉上:“爹爹请喝茶!”高老爷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故意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瑾玉眼观鼻鼻观心,低声道:“娘亲身体不适,女儿没有什么好办法替母亲分担,只好日日过来替娘亲煎药,泡茶,陪娘说说话,解解闷。希望母亲早日康复!”高老爷脸上闪过一丝欣慰,道:“很好,你很懂事孝顺!慎蓉和慎芳呢,她们怎么不见?”瑾玉继续道:“姐姐好像得了风寒,这几日高热还未退清,母亲叫不用过来定省。芳妹旧疾又犯了,母亲不让她出门。”高老爷“哦”了一声,随即道:“好好地怎么就得了风寒?也太娇气了些!”说着看了一眼瑾玉,见她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神色镇定大方,颇有几分胡氏当年的风范,不由心下一动,道:“玉儿,你也不小了。该学着怎么管家理事了。现在你母亲病着,家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明日你就去柳氏那里取对牌,就说我说的,要锻炼你们姐妹掌家的能力,你母亲身体不适的这段日子,家里的大小事宜,都由你来掌理!有不会不懂得,只管问我!”瑾玉闻言一呆,随即说道:“爹爹,不是女儿躲懒不肯学掌家,只是女儿年岁尚幼,要和那些管家大娘分辨家事,管理庶务,只怕一个思虑不周反而会惹人笑话,丢了父母的脸。”高老爷道:“正是因为你年龄小,思虑不周在所难免。所以才要你学!不要怕,凡事有我!你能做主的尽管做主,就和你母亲平日里一样!这样吧,对牌我会问柳氏收回。你明日一早就到我的书房里来拿!”瑾玉无法,只好答应。
高老爷又略坐了一坐,方起身离去了。临走,又一再叮嘱杨妈妈,要好好照顾太太的起居。是夜,厨房里更送来了枸杞乌鸡汤和一大碗燕窝羹,说是老爷吩咐的加菜。晕黄的灯影里,杨妈妈喜笑颜开,嘴里一个劲的念佛,对着胡氏喜气洋洋道:“太太,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老爷终于知道你的辛苦了!”胡氏的脸色依旧苍白,不过精神却比之前好了很多。闻言微微一笑,道:“这才不过放手了几日,那一位就撑不住了。谁知道老爷是不是心血来潮?不管了,能够让瑾玉学掌家,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你给我交待下去,都要和我平时在的时候一样!谁要是不尽心的,仔细我回头跟他算账!”杨妈妈点点头,道:“太太的吩咐,谁敢不尊?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把身体养好。这一回,可急煞老奴了!”胡氏轻轻在靠枕上靠下,道:“岁月不饶人,到底年纪上身了。这回病了也好,这么多年,也该好好喘口气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锦心院,灯火到了三更还没有熄灭。柳氏坐在窗边,由贴身丫鬟红袖为她梳头,卸妆。对着镜中有些细纹的脸,柳氏忍不住满腹幽怨:“我累死累活的忙了这么多天,一个好字都没有捞到!他一声说让二丫头掌家就让二丫头掌家!不是还有慎蓉么?他的眼里到底有没有我们母女?”红袖轻轻地梳理着柳姨娘的满头青丝,并不接一句话。她知道柳姨娘的脾气。尽管自己很在意嫡庶的分别,很不屑自己妾室的身份,可是在下人的面前,却是做足了主子的样子。像这样的情况,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一言不发。不然惹怒了柳姨娘,罚跪挨饿是小事,最可怕的是很有可能被她毒打以至于卖掉。之前就有一个小丫头不小心触犯了她,被打的皮开肉绽。柳姨娘的头发又长又顺滑,触摸着像上好的丝缎。红袖细心地梳理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半点。“红袖,你说今日看见老爷去夫人那里了?”红袖专注着手中的长发,没有听到柳姨娘的问话。“小蹄子,你聋了吗?我问你话呢!”红袖的腿上被柳姨娘下死力拧了一记,疼得专心,忍不住惊呼出声。但是她很快就忍住了。急忙道:“回姨娘的话,我也是在东跨院隐约看见了老爷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奴婢还做不得准。”柳姨娘冷笑一声,道:“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有什么准不准的!好好地给我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红袖连忙低头应是。柳姨娘拢了拢满头青丝,满意于秀发的顺滑,随手取出一柄纯银发簪,递给红袖,道:“拿去,赏你了。”红袖开心的接过,连连谢恩。柳姨娘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红袖连忙欠身退了出去。她刚刚出门,站在一旁的青云连忙把门关紧,又吹灭了最外间的灯烛,方才进了里间。红袖明面上是柳氏的贴身丫鬟,因她是夫人胡氏在柳氏进门的时候赏的,柳氏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以示对胡氏的感激,私下里,柳氏重用的,还是她自桂花楼出来时便伴在身边的青莲,青云。青莲就嫁给高家的管家侄儿,之后也还是在柳氏身边。青云因为出来时年岁尚幼,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因为柳氏一直说没有找到合适的,也就一直没有放出去嫁人。现在就陪在柳氏身边,算是柳氏贴心的心腹。这几日慎蓉身体不适,青莲被柳氏安排到慎蓉的灵芝园服侍。柳氏身边也就剩下了青云。
“二夫人,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私底下,青云都称呼柳氏为二夫人,以平息她身为妾室的不平。柳氏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让我如何睡得着?老爷收掉了我掌家的对牌,是明着打我的脸。偏偏慎蓉那丫头还不让我省心。白家那么好的人家,我在老爷那里磨了多少嘴皮子,才让老爷答应,她居然看不上!”青云轻轻地为她捶着肩膀,道:“大小姐还小,哪里能够体会夫人你的一片苦心!再说,论容貌,论才学,大小姐本来就是咱们高府里面头一份的,配到白家,也确实是有些委屈了她。只是张家虽然显赫,那个二公子留恋花丛,恐怕也是个多情种子,随便哪个女人嫁给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这一点,恐怕没有人会比夫人您看得更清楚。”说完最后一句话,青云就慌了,连忙跪下。她怎么就这么傻,一下子就去戳主子的痛处呢?柳氏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和颜悦色的把她扶起来:“小云,没有旁人在,我还是把你当妹妹的。你说的不错,我做的再好,也改变不了青楼的出身。正是因为看得透,我才选择嫁给高静堂。那么多王孙公子,得不到的时候哪个不是脉脉含情,挥金似土?得到了,新鲜个三五日,又有哪个是长情的?高静堂虽然已经有了妻子,但是他看我的眼光是不一样的。其他人看见的都是我的美貌,只有他把我当成一个人,眼里满是怜惜。所以我决定赌一把,我为他守身如玉,情愿挨鸨母的毒打,情愿被关进柴房。鸨母这么做,不过是希望得个更高的价钱卖掉我。他没有辜负我,出了重金将我赎身,甚至替我脱了贱籍,纳我为良妾。这么多年,他对我都很好。可是为什么就这么短短数十日,他待我冷淡至此?我是不会理家,可是那是因为太太从来就没有让我插手。他不是也说,不会可以学。他有这个度量对瑾玉,为什么就不能容我从头学起?还有我的慎蓉,一样也是快要嫁人了,他为什么就不让她也学学?难道他要让慎蓉今后也被翁姑嫌弃么?胡氏表面上做的可真好,慎蓉要学琴,她就请京城有名的琴师,慎蓉要学诗词,她就礼聘西席。可是慎蓉都十五岁了,居然针黹厨艺一窍不通!她到底按得是什么心?难道她是要让人家笑话慎蓉的同时,笑话她有个京城桂花楼的娘亲吗?”说到这里,柳氏满脸悲愤,更涕泪横流。青云忙递上锦帕,宽解道:“二夫人您多想了。有多少大户人家的姑娘想要学到大小姐那般高超的琴艺都没有那个悟性呢。咱们高家岂是一般人家能比的。针黹厨艺,那都是有专门的针线上的人和厨娘来做的。只有那小门小户的,讲究什么针线,厨艺。其实也不过是希望姑娘心灵手巧的意思。要论心灵手巧,不是我夸,有几个能及得上大小姐?就算咱们现在让大小姐学起来,以大小姐的机灵聪敏,也为时未晚。现在最重要的,是您要想办法,让大小姐也跟二小姐一起理家。将来大小姐会是一家的当家主母,学会理家驾驭下人那是最要紧的事情!”柳氏听完点点头,拉着青云的手道:“幸好你是个明白的,时时处处点醒我。不错,现在抱怨老爷没有用,关键是要让慎蓉也学着理理庶务,别一天到晚就知道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明天,你陪我去一趟灵芝园!”青云点头,当下两人熄灯睡下不提。
灵芝园,青莲和慎蓉身边的丫鬟都跪在院子里,夜风袭来,有人禁不住这风中的寒意打了个寒噤。今晚实在是太难熬了。先是老爷过来,看见小姐在廊下戏鹦鹉大发雷霆,斥责她不孝,撒谎,不务正业;再有夫人身边的杨妈妈过来撞见红桃和二门的小厮来福传递东西,红桃和来福被关了起来,等老爷明天发落。现在满院子的下人都被罚跪在院子里思过,罪名是挑唆主子,不服调教。慎蓉独自坐在灯下,抄写高老爷罚她抄的女戒三百遍。陪在她身边的是高老爷亲自指定的赵妈妈,赵妈妈以前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老太太身故后就到了高老爷身边。现在高老爷把赵妈妈拨到慎蓉身边,是有心要好好调教一番慎蓉的意思。慎蓉想不通,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这般严厉无情,半点也不给自己留脸面。居然当着满房间的丫头就说她不安分守己,母亲生病,也不懂守礼探望。现在她羞愤交加,可是身边盯着一个赵妈妈,她连一个人哭的自由都没有。
她颤抖着手写了好几页,赵妈妈在旁边冷声道:“天色不早了,请大小姐休息吧!老爷交代的,饮食起居当有时有度。”慎蓉无法,只好赌气搁下笔,准备熄灯就寝。赵妈妈却亲自在一旁递过了洗漱的用品,道:“让老奴亲自服侍小姐梳洗!”说着规矩地帮她洗漱更衣,服侍她上床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