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风月,从来可人,然而金陵故都,六朝艳烬,烟月繁华,盛于江南,歌舞风流,冠于海内。
自国朝鼎立以来,一干勋旧子弟,生此长平之世,承父祖余荫,文不能执笔,武不可上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流连于这秦楼楚馆之中,寻欢作乐,眠花醉柳。
金陵钓鱼巷一带,向来勾栏林立,秦楼楚馆,不下于数十家,胭脂粉黛,难以细数,然多为庸脂俗粉耳,不足当雅人一顾。
桃叶渡旁,朱楼水阁,斑竹绿帘,烟柳飘渺,渔笛送影,疑为山水灵气所钟。
有寻芳客,登门而至,则见朱门微开,雪团似的哈巴儿跟着一垂髻童儿出门迎客,绿竹帘下,五彩斑斓的鹦鹉扑腾一声:“姐夫,姐夫来了,阿弥陀佛。”
那童儿跟着唤道:“娘,姐夫来了。”
满头珠翠的鸨母,站在堂前,笑道:“公子贵姓。”
寻芳客则笑答:“姓沈。”
鸨母亦笑:“公子如此形貌,缘何不姓谢?谢家失一宝树耳。”
沈客大笑:“小生姓沈,非姓谢,则非宝树耳。”鸨母笑回:“如此,公子前世定然姓谢。”
又躬身问道:“公子来此,又何见教?”
沈客答:“久闻妈妈令爱风采,仰慕多时,不胜钦佩,所以特来一访。”
鸨母因催丫鬟道:“雪儿,有沈公子至,唤青娘快些出来。”
雪儿脆生生回道:“姐姐午睡未醒,烦公子稍等。”
沈客笑道;“不妨,小生品茶相待。”
良久,天幕已昏,方听见环佩珊珊,香气馥郁,侍儿扶出一婀婀娜娜的美人来,真是蓬莱仙子,人间嫦娥,淡映春云,光凝秋水,掩扇而笑,容足以倾城。
一时风流调笑,酒宴歌舞,沈客既醉,便携青娘入室,及至内房,四处观看,忽见桌上列一青锦册子,上书“青娘传”三字,下有一桃花笺儿,笔锋柔媚,隐约题着诗句,薄命始为花,何况花无主。
故料想此传无非是小儿女情志,故而调笑道:“吾一月相思,为卿几死。岂不远胜于这话本中人。”
不意,青娘勃然变色,大怒道:“汝等庸流,怎敢污我莫郎。”
遂撵客出门,不必细述。
且说薛家在金陵八房,薛蟠这房已去京中,薛蝌这房因各省都有买卖,不时前去照管料理,也常离了金陵,因而薛家在金陵,实则只有六房。
这六房,也是行商为生,虽比不得薛蟠这房豪富,却也有偌大的家业。
其中,亦有一房,家主薛虹,字天玉,也如薛蟠一般,幼年丧父,只是没个京营节度使的舅父可依仗,母亲性子又绵软,见他年纪尚小,不免就有族中亲戚上门,要帮衬他一二。
说是帮衬,实则何人不知,亲戚间使起心机来,比旁人更狠,无非是冲着薛虹这房的产业来的,若得了逞,薛虹这房的产业便不全换了主子,也得蚀了一大半。
薛家这些伙计掌柜总管,见得家主年轻,是连薛蟠都敢拐骗的,何况薛虹比薛蟠还少了依仗,于是,账上的银子,十成里倒亏了九成,还不说那些赊欠积压,吞没盗卖的把戏……
人人都猜想着,薛虹这一房,就要没落了,谁知薛虹这人虽年幼,却是极聪明的,生意行中的事儿,是一见就明,账面上的手脚,绝瞒他不过。
只是,薛家本是皇商起家,这生意说来,和官场很有些扯不清的关系。
薛虹再聪明,可守着祖上的肥产厚业,又没个靠山,无异于小孩抱金过闹世,四大家族的名声,挡得住外人,却挡不住族人。
薛虹既失了父亲,又没个靠山,这生意迟早周转不灵,自然是该交给能经营的人,同是姓薛,省得便宜了外人……
可是这些族人,万万没想到,薛虹不但聪明,运道也极好,不知怎么被西北指挥使看重,选他做了女婿。
自从同西北指挥使的千金定了亲,薛虹趁势做起了药材买卖,每年往西北运一趟货,不到三四年,便把父辈留下的产业,恢复了个七八成。
因薛虹重兴家业,靠得是武人的门路,薛族中人图谋他人产业,与薛虹素有嫌隙,见此,不免道着武人粗鄙,话语里处处含讥带讽,看不起薛虹。
薛虹只得一母一妹,其妹名为宝云,生得花容绝代,风姿绰约,从小儿娇生娇养,未免过于天真,但性子实在爽利。
前些年见着家道中落,薛虹四处为难,这宝云将自个的妆匣儿都拿出来,折变了银子,供上家中用度。
如此一来,怎的不叫薛虹心中感慨,生意有了起色后,待宝云几乎是千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
只是这宝云幼时家遭巨变,虽然后来复了元气,但这心理阴影,一时半刻却消磨不掉。
薛宝云自幼锦衣玉食,原本是穷极享受的性子,可如今,却生出未雨绸缪的心病,一月添了一身新衣裳,便觉奢侈浪费,打一套好头面来,又怕折变价低。
薛家族内,都是生意行中人,夸荣斗富,自是难免,族中女子,也有攀比之风,平日衣着,本城的绸缎,再是精美,说来也俗,首饰头面,京中铺子的太过沉闷,宫中匠作的司空见惯,至一珠一石,匠作手艺俱得奢华奇巧,叹为观止,方能一戴。
薛宝云的衣着打扮,并不华美新奇,与这些姐妹在一起玩闹,难免被人看轻,薛宝云虽口上说这些凤钗珠钗,到穷时,只换得了几两银子,貌似并不在意,但终归是女儿家心性,每每聚会完毕,必然情绪低落好一阵子。
薛母疼女若命,闻得此事,不免假借各种名目,哄着薛宝云制新衣买新首饰,好叫女儿在姐妹聚会时,不至于太过失落。
偏这攀比之风,原不止于衣裳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