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夜里的景色,可以用“潮打空城寂寞回”这句诗来形容。
毕竟只是晋朝南迁后的都城,这个年代,江南的经济刚刚开始发展,在经历了汉末三国、八王之乱的铁蹄铮铮之后,别说是这个地方,就连整个中原都变得杳无生气,更遑论只是简单开发的江南了。
如今的江南并没有后世的十里繁华,也不是柳永笔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在拥有千年后记忆的谢小满看来,这里更像是一个刚刚兴起的开发区。市里的领到在江左的边界上画了一个圈,又盖了一个政府大楼,逢人便介绍这里是我市的新中心,可实际上,着眼处只有一片旷野。
如是而已。
当然,建康城多少能够比一片虚无好上一些。
毕竟东晋迁都的年头已经不少,战乱中的平静也算足矣让百姓们休养生息。
后世的人类,总说这个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动物是小强,可实际上,人类的生命力并不比小强差太多。
即便再怎么经历了战乱与伤痛,背负苦痛与悲惨的人终究会哭喊着生活下去,不论是在云端,还是在泥泞的水稻田里,终究有生命力在蕴藏、在跳动。
很少有人会选择自杀,即便再怎么面无人色,再怎么双目空洞无神,再怎么看不清前路。
活着,这是人类的韧性,只不过,在中原这片大地上、在东晋这样战乱的年代里,表现的尤为突出。
潮打空城寂寞回。
潮是护城河。
城是建康城。
寂寞的,是城里大多数的人们。
至于为何回头,又有谁能够说得清呢?
在距离建康城并不遥远的地方,汹涌奔流、日夜不停的,正是长江。
在长江的另外一岸上,一片火烧一般的崖壁旁,有人迎风而立。
这人二十五六的样子,一身素白衣冠。迎风飞舞。
他手持一尊酹酒,对江而洒,高挑的身姿卓尔不群,在这样圆月与潮水具存的断崖上。恍恍惚惚,如若谪仙。
“周郎赤壁,只可惜,物是人非。”慕容恪微微一笑,引樽自饮一杯。虽是叹息,却没有太多的愁绪。
“如今这赤壁的赤,也多少凋零了。”
慕容恪说的是眼前的景色,据说赤壁之战刚刚打完时,血流漂杵,长江染红,两旁的崖壁被鲜血与火光浸染了几天几夜,这才将崖壁染成了赤红的颜色。
可是如今,赤壁的颜色早已渐渐斑驳,尤其是崖壁下面接近水流的地方。几乎被江水冲刷的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只有上面的地方,还残留着诸如杯盘狼藉一般的血色。
大概用不了多久,这些赤色就会全部凋零了罢!至于周郎的丰功伟绩,又有几人能够记得?
慕容恪这样想着,心里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却依旧未曾真正的悲切,反而渐渐散发出壮烈来。
稍显瘦削的身段,却被一泓江水激荡出壮烈的姿态,长江的潮水。果然不同。
潮打空城寂寞回。
潮是大江东去。
空城是曲有误,却不见周郎顾的石头城。
寂寞是月涌大江流的寥廓。
回是奔流到海不复回。
慕容恪一杯酹明月,一杯酹周郎,一杯酹自己。
他只有二十六岁的年纪。却觉得世间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曾经仔细的算过,如果中间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事情,他心头那些沉甸甸的事情,大概会在自己五十七岁的时候全部完成。
人间五十年,五十七岁已经足够多,可是对他来说。明显不够多。
所以慕容恪对时间格外珍惜,珍惜到几乎神经质,这是了解他的人都承认的事情。
他素来睡得很少,一天两个时辰就已经足够,不是因为他睡眠质量太好,仅仅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太多。
军报与政事就如同高丽山的雪片子,一个不留神就足以埋没了小腿。所有的这一切,不由得他专心。
他虽然年轻,却已经承担了太多的重担。
他虽然身姿挺拔,可肩上抗住的东西,却已经太多太多。
可是今天,这样忙碌的慕容恪,竟然抽出了一些时间,来到赤壁之上,酹酒。
秋日的血红色飞扬的日子,慕容恪的身前是火烧的赤壁,身后是血色的枫林,而他的心底,依旧是一片血色。
他在赤壁等人,等一个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