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宝鼎急忙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你看看你这几年都干了什么?你以为我在家里一无所知?你太让我失望了。”白氏的泪水滚了下来,“当年我千里迢迢跑到北疆找到你父亲,我跟着你父亲流亡塞外,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你知道为什么?你父亲战死长城,你知道又是为了什么?你父亲是个好人,他重情重义,宁死也不愿背叛老嬴家,不愿伤害自己的亲人,但你呢?你干了什么?”
赵仪紧挨着宝鼎跪下,本想解释两句,但看到宝鼎递过来的眼色,若有所悟,于是也低头不语。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没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小子。”白氏情绪激动,泣不成声,“我死了,你拿块白布蒙住我的脸,我没脸去见你的父亲,更无颜去面对老嬴家的列祖列宗。”
“母亲,事情和你想像的不一样。”
宝鼎想解释,但白氏根本不听,“事实就在眼前,难道我看不到?传闻满天飞,难道我听不到?我已经书告驷车庶长,我要回京,回咸阳。”
“一切听母亲的吩咐。”宝鼎恭敬说道,“如果母亲要我请辞,我即刻上奏咸阳。”
=
甘罗听说白氏大发雷霆,宝鼎在卧房外长跪不起,大吃一惊,匆忙赶到了蓼园。
这些年甘罗尽心尽力地侍奉白氏,白氏非常喜欢他,所以甘罗稍加劝说后,白氏又正好心痛媳妇,马上就卖了他一个人情,让宝鼎夫妇不要再跪了,回去休息吧。
宝鼎神色严峻,甘罗也是愁云满面。
“当真要让老夫人回京?”甘罗无奈地问道。
白氏和赵仪回京,宝鼎的命脉就被秦王政抓住了,如此一来宝鼎投鼠忌器,很多事情就不敢公开与秦王政对抗。
宝鼎则是波澜不惊。其实早在离石会面后,宝鼎就决定让母亲和赵仪回京。兄弟间的信任是有限的,有时候必需辅助其他手段,比如质任。只有让秦王政掌握更多对付自己的“筹码”,这种信任才会稳定在一定程度并延续更长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宝鼎也就有了回京的借口。回家看望母亲以尽孝道,这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宝鼎可以经常回京与秦王政商讨国事,保持正面的密切接触,增加彼此间的信任。有了信任基础,双方的合作才会深入,才会有成效,而这是决战后秦王政能否以雷霆手段镇制豪门贵族,稳定中土局势的关键所在。
宝鼎与秦王政的合作始终是有限度的合作,两人不可能完全信任对方,这是彼此在政治理念上的分歧所造成的。彼此都担心对方设陷阱下圈套,都担心对方重创或者摧毁自己导致对方完全控制朝政,所以这种合作肯定是有限的默契上的合作,公开场合上两人依旧是对手。
两人在合作过程中的首要之务都是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所属势力不被伤害。实力决定一切,没有实力就是刀俎上的鱼肉,宝鼎无论如何不会让秦王政屠戮豪门贵族,就像他不惜代价保护东南熊氏一样,他在未来也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其他势力。
由此可以预见,决战之后的咸阳政局异常复杂,秦王政虽然得到了宝鼎有限度的支持,但同样也受到了宝鼎的武力掣肘,所以他若想达到自己的目标,以镇制豪门贵族来严格控制分封,以此来确保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其难度非常大,而其中“度”的控制更是艰难,稍有过“度”,宝鼎必定暗中插手,这使得秦王政在与豪门贵族的斗争中不得不万分谨慎。
这一次秦王政的妥协很大,相比分土地建诸侯对大秦造成的巨大的不可逆转的危害,郡国制、土地私有化和重建世袭对大秦的危害可以说不值一提,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事情,所以秦王政做出重大妥协也在情理之中。
宝鼎历经数年的努力,终于迫使秦王政立储,迫使秦王政在国策变革上偏离了高度中央集权的轨道,并牢牢控制了北疆军队,可以说,宝鼎当初来到这个世界最想做的几件事都做到了,但遗憾的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利弊,现实和理想总是差距太大,无论是储君人选,还是国策变革,距离宝鼎的理想目标都有太大的差距。
扶苏的性格过于软弱,而性格决定命运,可以预见,扶苏不管是做储君还是做君王,都无法像他父亲一样纵横捭阖,斗角峥嵘,而统一后的大秦内忧外患,没有几十年的时间无法真正意义上稳固中土,所以需要一位非常强势的君王。秦王政显然是一位强横的君王,而扶苏却很难做到。
国策变革虽然偏离了中央集权的轨道,但武烈侯在“法治”的堤坝上掘开了一道口子,导致分封的洪流咆哮而出。在统一后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上,君王和贵族殊死搏斗,中央和地方拼死角逐,未来国策变革的方向能否像武烈侯预计的那样一步步走上高度的中央集权,已经是一个未知数。
面对未知的将来,宝鼎也恐惧,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凭借自己的先知先觉,先行建设一支庞大的军队,依靠这支军队守护大秦,这样即使中土陷入混乱,宝鼎也还有能力拨乱反正,力挽狂澜。
秦王政很坦诚,亲自赶赴离石,与宝鼎面对面交心,我给你军权,你给我支持,兄弟同心,共创未来。在秦王政看来,他稳定中土的时间不会太长,在这段时间里,宝鼎虽然手握北方军权,但北方有匈奴,北方局势非常恶劣,宝鼎身陷北方战场,同样是内忧外患,即便有心割据称霸,做一方诸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等到秦王政彻底击败了豪门贵族,中央牢牢控制了地方,中土局势稳定下来,再回头对付宝鼎这位手握军权的一方重臣,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秦王政的自信使得他主动放低了姿态,以血脉和亲情来打动宝鼎,分裂与咸阳抗衡的贵族力量。
目前看来,秦王政的目的达到了,而宝鼎的目的也达到了。秦王政要与豪门贵族斗个你死我活,要把宝鼎在“法治”堤坝上挖开的缺口再堵上,而宝鼎则看到了存在于未来的巨大危险,开始集中精力经略北疆,蓄积实力守护大秦。
从这一点出发,宝鼎也应该放低姿态,不能再高调地联合豪门贵族一次次地“攻击”咸阳宫,所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母亲和赵仪送回咸阳,谁知母亲担心他和秦王政兄弟相残,竟然主动提出来返回京都。宝鼎顺水推舟,这样即便有人因此诘难他向秦王政低头,他也能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等到决战结束了,秦王政和豪门贵族开始殊死搏斗的时候,宝鼎冷眼旁观,白氏和赵仪就是他最好的“挡箭牌”。我可以帮你们,但我不能冲锋陷阵了,免得逼急了秦王政,祸及我的家人。这个理由虽然有些“烂”,但在这个“以孝为大”的时代,这个理由就很充足了。
“谁能阻挡老夫人?”宝鼎也很无奈,佯装一筹莫展。
“必须想想将来。”甘罗劝道,“现在老夫人回京无足轻重,但决战结束后,咸阳政局必定风起云涌,武烈侯又要被推上风口浪尖,那时候老夫人在京就是一个重大威胁,必将影响到决策,给武烈侯以严重掣肘。”
宝鼎神情凝重,微微点头,“暂时无计可施。你知道我父亲的事,母亲以我父亲为荣,她对我与咸阳宫针锋相对的做法极度不满,否则刚才也不会勃然大怒了。”
甘罗长叹,问道,“你在家里待多久?”
“半个月吧。”宝鼎说道,“然后我去江南,看看南岭大渠,再与东南诸军的统率们商量决战之策。”
“那还有不少时间,我再设法劝劝老夫人。”甘罗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人绝不能回京。”
“你阻挡不住的。”宝鼎摇手道,“母亲回京,你也要回京。我长年在外,无法侍奉母亲,只能把母亲托付给你了。”
甘罗吃惊地望着宝鼎,“当真要回京?我也回京?”
“母亲要回去那就让她回去吧,做儿女的没有理由阻止,只有她高兴就好。”宝鼎说道,“至于你再留在东南已经没有意义,回咸阳吧,进中枢。”
进中枢?这对甘罗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事。以甘罗坎坷而尬尴的中央任职经历来说,他想连跃数级直接进中枢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但今日他投靠武烈侯,赢得了武烈侯的信任,那一切皆有可能。然而,甘罗已经不是过去的甘罗了,他已不再年少轻狂,昔年的挫折和打击也磨平了他的锐角,中枢大员对他的吸引力远远不及武烈侯的未来,蓼园的未来。当年吕不韦何等威风?但一夜间灰飞烟灭,甘罗就是其中的牺牲品。这是刻骨铭心的教训,所以进中枢没有让他激动,而“留在东南没有意义”这句话则让他心神震荡,他瞬间想到了离石会面。
秦王政妥协了,那武烈侯又妥协了什么?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