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生抱怨的工夫,祐樘已经又连着往下滑了两页。他瞠目结舌地打量了祐樘几下,见他不仅没有任何蛋碎的迹象,还似乎看得悠游又投入。那男生不由惊叹道:“哥们儿,你历史系的?这得多扎实的古文功底啊!”又忽然想到这书里全是干支纪年,但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计算好了年份的,因为从始至终都没看到他有停顿的时候。工科男暗暗心惊,认定了眼前这个是历史系学霸。
漪乔偷笑。她老公每天都要批阅山峦雪堆似的奏章,阅读速度不是常人可比的。
唐熠却在一旁道:“只找个数字‘三千’而已,当然快。”
漪乔冷笑:“那你来找啊。”
唐熠又不作声了。
不一时,祐樘道:“永乐十八年没有记载此事,我又往后多找了一年,也没有。”
唐熠一脸不信:“你翻这么快,谁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其实根本没看内容。”
漪乔脸色阴沉,拉了祐樘就要走。
祐樘握了握她的手,转头对唐熠道:“我再往后翻三年,将永乐朝的记录查完。”
不论旁的,仅以两人态度而言,便已高下立分。
围观众人鄙夷地看向唐熠,有几个女生还劝祐樘别搭理这种人了。唐熠也是优秀惯了的人,哪里受过这种鄙视,几乎气个半死,但孽是他自己造的,现在转身走人更丢脸。
“找到了,”祐樘忽然出声,用手指虚画出一句,“是这个吧?‘凡连坐者二千八百人。’”
漪乔瞧了瞧,笑道:“原来是取了整数啊,多给太宗算了两百。那再传下去会不会翻倍,变成六千、九千?”
祐樘继续低头看文档:“这个很难说。”
漪乔对唐熠道:“这个不是光找‘三千’就能找到的吧?”
唐熠没回应,只避重就轻道:“现在找到出处了,你们怎么说?”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出处么?”祐樘抬头问。
“你想赖账?”
“若只有这个,那便是孤证,很难立住。李朝实录虽则是官修正史,但却是他国的。尤其朝鲜国又是大明的附属国,附属国写宗主国之事,难免失实。”
“你怎知就会失实?”
祐樘笑道:“我给你念一念此事后续里的一段吧,里头‘鱼吕之乱’指的就是所谓活剐两千八百人那件事——‘宫中诸女秀才曰:“近日鱼吕之乱,旷古所无。朝鲜国大君贤,中国亚匹也。且古书有之,初,佛之排布诸国也,朝鲜几为中华,以一小故,不得为中华。又辽东以东,前世属朝鲜,今若得之,中国不得抗衡必矣。如此之乱,不可使知之。”’”
话犹未了,众皆哗然,议论骤起。
漪乔一惊:“不是吧?还要不要脸了!我们待他们不薄吧!背地里就这么说我们?还说他们国家差点成为中华?多大脸啊!”
严峻啧啧道:“‘辽东以东,前世属朝鲜,’前世俩字真妙啊,跟讲神话似的。不过后面那两句更玄幻,哈哈哈,原来本性真的是一脉相传的。”
刚才那个蛋碎了一次的工科男懵了会儿,问祐樘:“大神,亚匹啥意思?”
“同辈、对等之意。”
“血槽已空,”工科男倒抽一口气,“我地理不好不要骗我啊,‘朝鲜国大君贤,中国亚匹也’,他们君贤不贤我不知道,但国土面积怎么着也比不上中国吧!居然拿这个跟中国类比?国大?哪儿大了啊?这得多自信啊!哎,大明就由着他们这么蹦跶啊?”
祐樘又低头看了几眼,凝了会儿神,嗟叹一声:“他们实录的编修和刊行全部由其春秋馆史官完成,保密得很,虽国王而不可随意窥探。何况,大明哪会想到他们能干出以宗主国自比、讪谤宗主国的事,自然不会闲得去查看他们的史书。”
唐熠待不住了,转身要走,漪乔适时出声:“不讨论了么?明代汉服还没说呢。”
唐熠定在原地,去留皆不是。
祐樘缓步上前道:“我方才仔细瞧了瞧活剐两千八百人那件事的始末,我觉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并且若果真有此事,太宗次后在三大殿走水后颁的罪己诏里也理当提一提,可是并没有,不信你自去钩稽。”他说着话将平板送还原主,道了谢,继续道,“再者,你以为两千八百人是天上掉下来的么?说杀就杀?太宗节俭,宫人数原本就不多,一下子杀这么些人,一时又不可能补齐,宫里还用人不用了?何况还是凌迟,凌迟这种重刑是能滥施的么?你可以去翻翻大明律。你也可以设想下两千八百人被凌迟的场景,我估计刽子手都忙不过来。又说太宗‘皆亲临剐之’,你以为太宗很闲么?”
漪乔忍俊不禁。朱棣的双商都被侮-辱了。
祐樘接着道:“李朝实录还说‘辽东以东,前世属朝鲜,今若得之,中国不得抗衡必矣’,你信么?这完全是典型的小国口吻,自卑且自负,狂妄尊大却又自知己弱,只敢在背后过过嘴瘾,关起门来自欺欺人。这话在大明跟前说说试试?即刻出兵收了它,建省立县,成全它想做中华的心。”
众人哄然大笑。
“所以,他们编排大明皇帝的话,你也信?”
唐熠脸皮涨红,憋了半天,才道:“好吧,我承认,刚刚是我盲从失言。那个,你……你是朱棣粉?”
漪乔窃笑,他不是朱棣粉,他是朱棣的五世孙,如假包换。
祐樘听他直呼太宗名讳,面色沉了沉,没做理会,拉了漪乔就走。
众人面面相觑,窃议不休,纷纷猜测这人什么来历。有几个女生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想追去问些问题,可想起他刚才的威色,又不敢,一时皆是悻悻。
漪乔一面跟着祐樘下楼一面不甘道:“你该让他跟你道歉的,刚才看他那得意劲儿,心里不定怎么贬低你呢。”
“与他较这种真儿作甚。”
“那夫君刚才为何还要去翻李朝实录?”
祐樘步子顿了顿,笑道:“好奇朝鲜国的实录怎么说我大明的。”
漪乔气道:“他们每回来朝贡的时候,都装得跟孙子似的,没想到背地里就这么踩我们!我们也没少给他们东西啊,他们每次来,我们都赐宴赏东西,他们拿那点土特产值几个钱啊,每次来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没文字的时候直接用的汉字,后来发明自己的文字也是融了汉字进去,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去自吹自擂。”
“他们长期做附属国,心中不忿而已。”
“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学汉语都看不懂他们自己的史书,真讽刺啊,”漪乔嗤笑一声,又看向祐樘,“陛下回去后敢不敢去看看李朝实录里的弘治朝部分?”
“饶了我吧,让我缓缓,我怕万一看到个什么,受不住。”
漪乔正笑他,严峻就扯着唐熠追了上来。
唐熠似乎是得了严峻的授意,在严峻的眼色下,别别扭扭地跟祐樘道了歉。
严峻又客气了几句,便重新将话转到了邀请他们入社团的事情上。漪乔表示他们俩都没空,严峻便笑说:“二位忙的话,社团活动可以不参加,这个没什么。或者,我们办活动的时候,可以凑一凑二位的时间,二位看……”
漪乔笑道:“那多不好意思,还是……”后头“算了吧”三个字尚未出口,严峻紧接着又道:“怎么不好意思,只要二位肯入社,什么都好商量的。”
漪乔干脆径直道:“社长不会是因为我们今天穿的那帝后冠服才如此力邀的吧?其实我们真的只是随便穿穿,我们称不上同袍。”
严峻觉得那肿起的半边脸更疼了。
随便穿穿?那种汉服是能随便穿的?走在汉服复原仿制前沿的汉服商家云想华夏,他们家的高端定制系列比江湖传说级别的明华堂的价位还高,一套起步价就要十万,价钱高工期长,一套定制的婚服几个绣娘一起做也要做半年,要换成帝后冠服,做个一两年都是可能的。然而眼前这两位的汉服复原度这么高,云想华夏怕是都做不出。何况他们的冠服用的珠玉宝石又全是上品,严峻琢磨了一天,居然连他们这汉服是哪里做的都想不出,至于价钱,他简直不敢估量。
但估不出价钱,有一点他却是万分肯定的,那便是这两人的背景一定不一般。这也是他极力邀请二人入社的原因。能与这样的人结交,只会对他有益无害。虽然唐熠说那女生家境并不十分优越,但严峻不以为然。万一人家以前只是低调呢?严峻觉得那女生的气质透着难言的优雅雍容,她刚才打量他的时候,他愣是生出一种被元首夫人审视的感觉。退一万步讲,就算那女生真的没背景,那男生的出身必定不俗。大学就是个小社会,严峻又因汉服社社长的身份,结交甚广,他自信不会看走眼。也正因此,他才硬拉着唐熠来跟人家道歉,他不想因唐熠之故让这男生迁怒汉服社。
严峻的目光又在祐樘的龙袍上打了几个转,想起那个困扰了他一天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道:“请问,您这龙袍哪里做的?云想华夏?净莲满堂?复原小组?还是明华堂?不过我觉得这些商家都做不来这么高档次的……”他说罢才意识到他居然不由自主对一个平辈用了尊称。
漪乔抿唇笑了笑,道:“确实都不是。社长不要问了,我们得先走了。”
“等一下,”严峻忙道,“敢问同学那套皇后冠服能不能让我瞻仰一下?我上午那会儿没赶上,后来只看了论坛里大家发的照片。”
漪乔看严峻是个懂的,想到他可能比较了解文物行情,就点头道:“好啊,我搁宿舍了,明日拿与你看。”
严峻听得脸都僵了。为什么听她这语气好像只是说起家常衣裳一样,不会就直接放宿舍柜子里连个保险箱都没用吧……她那一身要是文物,光是一套头面就够把他们学校买下来了。
“入社的事二位再考虑一下啊,”严峻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扬声道,“不是同袍也可以成为同袍啊,届时共同复兴我汉家衣裳!”这两人若能助力汉服复兴事业,必成砥柱中流。
唐熠看看前头的两人,对严峻道:“社长,你有没有觉得这俩人说话很奇怪?尤其那个男生,好似真的是古人口吻。”
严峻白他一眼:“你管这些干什么?以后要再见着他,说话小心些。”
唐熠想起刚才的事,叹气道:“他真是刷新了我对富二代的认识。”
严峻道:“真正的上流社会里,可不是光有钱就行。”
漪乔本打算将祐樘送到校门口,但祐樘说他认识路,让她自去温书去。漪乔拗他不过,只好依了。又想起方才那事,担忧地看着他:“陛下……”
她刚开了个头,他就知晓她要说什么,淡笑着打断道:“我其实之前就想到过这个。大明若真的国祚永续的话,乔儿就该还是我大明的子民。乔儿既是来自五百多年之后的人,那么起码表明大明在五百多年后就不存在了。这一点我多年前就想到了的。”
漪乔默了默,伸臂抱住他趴进他怀里。半晌,喃喃道:“别难过。”
祐樘静默片晌,拍了拍她:“回吧。”
漪乔见他不肯正面回应,知他心中沉重,一时舒解不了,便不继续纠缠,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又忽转了话锋:“回酒店后别随便出来也别随便开门。”
“这又有什么说头?”
漪乔哼了一声:“我怕有什么提供特殊服务的找上门!”
祐樘瞧着她的神情也能猜出她说的是什么。他忽然圈紧她的腰,不豫道:“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你一会儿温书的地方是不是男女同处一室的?”
漪乔嘴角一翘:“是啊,我的座位前后都是男生,怎么样?哎——你干嘛往回走?”
“随你去把书拿来,去酒店温书。”
漪乔一把扯住他:“开什么玩笑!那样我还能看得进书嘛!”
“不看书做什么?”
“做……做……”漪乔撇撇嘴,“你说做什么。”
“适才那个,平素就与你不对付么?”
漪乔知道他说的是唐熠,遂道:“平时都不怎么打照面的,我也能瞧出他好像看我不太顺眼,只是今天才知道他心眼儿还这么小。”
“我其实没想到乔儿会直接翻脸,毕竟是同窗。”
“平时还能维持表面和气,横竖碍不着我。今日都犯到我头上了,敢对我夫君不敬,我可不忍他,”漪乔笑道,“夫君是多少才当曹斗的先生教大的,教授都要甘拜下风的,他不识东家丘,活该出丑。”
祐樘笑了笑,交代她累了就趴着睡会儿云云,这才似有些不情愿地放漪乔回去。
捻指间,已是考试周的最后一日,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后,学生们归心似箭。
琳雪一回公寓就问漪乔:“小乔考得怎么样啊?”
漪乔正在打点行李,闻言回头翻她一眼:“每回你这么问我的时候,不管我怎么回答都要被你打。你想打我就直说,不过我告诉你,这回不一样,我会让我老公为我报仇的!”
琳雪“嘁”了一声,抱胸看她:“说考得好是炫成绩,当然要挨打,说考得不好那是不老实,更要挨打!你们学霸全一个德性,考完试出来一个个都说考砸了,结果成绩出来,考得比谁都好!我年少无知的时候还相信过学霸的话,见我们班一个学霸说考砸了就问怎么回事,结果给我来一句写错一道选择考不了满分了!”
屋内几人哄笑不已。
琳雪叹气道:“咱们老师太狠了,结课的时候本以为会说考试重点的,结果来一句‘我讲的都是重点’!要不是这样,我哪会巴巴地等着你这个见色忘友的来自习!你倒好,那天人都到了,居然又跑去秀恩爱去了!”
“但我最后不还是跟你们自习去了嘛。”
琳雪不怀好意地一笑:“是啊,所以为了感谢你,我打算送你一样东西,作为临行礼物。”
“这么好啊,”漪乔笑嘻嘻看着她,“什么?快拿来。”
琳雪笑得阴险:“听说你要带你男朋友回去见家长,所以我特地准备了这个。”琳雪迅速掏出一样东西,抓过漪乔的手就塞,“记得啪啪啪之前来一粒。”
漪乔的手被琳雪包着,只感觉到手里是个盒子,倒也起了好奇心,促狭笑道:“他吃还是我吃?”
“一人一粒最好。”琳雪说着就松开了手。
漪乔低头一看,竟是一盒炫迈口香糖。她嘴角一抽:“这个有什么用?”
琳雪笑得见牙不见眼:“根本停不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