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听他这样说,先是愣了愣,继而禁不住抿唇笑起来,道:“夫君难不成是想告诉我,夫君是神仙,所以逆转了原本的败局?”
祐樘闻言,不由笑道:“我若说是,乔儿信么?”
漪乔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道:“信!我以前就说夫君快成仙了,打算把夫君供起来的。”
“所以乔儿后来就真的把我供起来,还每日跪拜,这才跪出了那双膝上的淤青?”
漪乔听他又提起这个,有点窘迫,及至看到他唇边那若有似无的笑,她就觉得他是有意的。她微微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你明明知道我这是摔出来的……想给我再添淤青就直说……”
他忽而凑到她耳旁,轻轻吐息道:“要再添淤青也要等乔儿腿上那两块消了才行,乔儿莫急。”
漪乔本想辩白一句“谁急了”,但话未出口,就感到他突然含住她的耳垂舔了舔。她顿时浑身一阵轻颤,话也梗在了喉咙里。
等他放开她,她一把扯住他的中衣袖子,嗔道:“说着话就来勾-引我!明知道我……”她说话间扑上去抱住他,“明知道我经不起勾-引!”
他微微挑眉,道:“经不起勾-引?也包括别人?比方说。那些能绕北京城三圈的、等着娶乔儿的人?”
漪乔在他怀里蹭了蹭,道:“不啊,我只是经不起夫君的勾-引而已,我心里只有夫君一个人,其他人要是敢来撩我,我就一拳把他打飞!那三圈人来一个打飞一个!”
祐樘笑道:“这话我倒是爱听。”又抚了抚她背后披散的柔顺青丝,俯首在她肩窝处,轻声咬耳朵,“其实我方才并没有勾-引乔儿的意思。我若真要勾-引,那可就不是那么个法子了。”
漪乔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嘴角浸着笑,转头一脸期待地望向他,虽然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那你快来勾-引我啊!”
他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乔儿不听了?”
“反正你肯定也是逗我玩儿的,”漪乔轻哼一声,“我才不信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祐樘失笑道:“我逗你作甚?不过乔儿想偏了,我若真可以左右这些,当初又怎会有那场生离死别。”
漪乔听他说起这个,沉默了一下,压抑地叹了口气。她趴在他怀里兀自捻着他光滑柔软的衣料,忽然想起一事,好奇地抬头探问道:“那……你去哪里了?”她笑着搂住他晃了晃,“你知不知道你出名儿了?你……升遐那日,很多人都看到有黄袍御龙者飞升九霄呢。夫君那日穿的,可正是一身藤黄色的龙襕袍。”
他闻言笑道:“那乔儿看到了么?”
漪乔垂头,闷闷道:“没。我当时脑子里一团混乱,只听到外头一阵惊天动地的龙吟声。等背着你跑出去看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嗯……我还听说,当时外面忽起大风,乾清宫和三大殿周围云雾缭绕,虹霓烂漫,衬得皇宫宛若天宫。所以我才说,夫君是不是成仙了。哎对了,”她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夫君的龙呢?龙呢?快把它召唤出来,我想看龙啊!”
他垂眸对上她满含好奇的目光,道:“没有亲眼看到,乔儿便只当那是海外奇谈,道听途说。”
漪乔马上道:“可是我听到龙吟声了啊!我要是真的看到你御龙,一准儿拽住你的龙尾巴,看你还怎么飞!”
祐樘低头瞧见她握了握拳头,不由笑了笑,又道:“乔儿言之凿凿,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
“骗人!”漪乔鼓了鼓腮帮子,又笑盈盈往他面前凑了凑,“夫君是不是怕泄了天界的密?没关系啊,夫君悄悄地告诉我,我绝对守口如瓶!”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乔儿是不是志怪传奇看多了?”
漪乔偏了偏头,道:“好吧,就算夫君都忘了。那从夫君的话来看,夫君原本也是觉得自己回不来的吧?可为何如今又说之所以能回来,夫君自己有一半的功劳?若真如夫君所言,那么难道不是因为夫君离开那段时间里做了什么?”
“为什么一定是离开这段时间内做了什么呢,”他言至此略顿了顿,有些出神,“乔儿相信因果之说么?”
漪乔抿抿唇,道:“以前信,后来不太信了。因为我后来慢慢发现,恶人也可能会善终,好人却不一定长命。”她垂了眼眸,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将她拥紧了些,在她后背轻轻拍抚,淡笑道:“不管是业障还是善缘,都有一个果,只是所应之处不同而已。”
漪乔将他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恶人的报应或许不在善终与否方面应验,好人的福报也可能不在寿数长短方面显应。
漪乔思及此,便端量起眼前人。
比如历史上的他。虽然天不假年,但是有天下百姓投桃报李,有后世的顶礼崇敬。
她亲眼看到成千上万的百姓扶老携幼,在初冬的寒风里自发为他送丧,亲眼看到梓宫所到之处百姓纷纷跪拜,伏地恸哭不止。
他泽被苍生,苍生还以拥戴,奉他若神明。
这的确算是善报,但漪乔当时瞧着,只觉满心哀戚。
人都不在了,即使流芳百世又如何呢。
天道太遥远,劭誉终是虚,漪乔觉得什么都不如在现世好好活着。
她突然想起梓宫发引那日,她在送丧人丛里看到的那对老夫妇。
她当时孤零零站在送葬人潮之外,看着那对相携着目送梓宫远去的老夫妻,就想起她以前跟祐樘开玩笑说,等他老了变傻了,她就天天欺负他。
但他那时已经不在了,只剩她独立寒风中。
当时心境再度泛上,漪乔怔忡着,眼前逐渐罩上了一层水壳子。
祐樘见她半晌不语,低头一看,发现她眸中泛着泪光,不禁顿了顿,继而小心捧着她的脸,关切道:“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被他这样一问,漪乔反而越哭越凶,最后直接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祐樘抱着她一面安抚一面再三询问,这才听她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我想起……以前我说、我说等你……等你老了要欺负你的……”
因为哭得厉害,她的声音都变了调,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兼断续不清,故而她这话实际上听起来透着几分滑稽,有点像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诉委屈。
但他没有笑,反倒沉默下来。
无需再多言语,她这话一出口,他便很快明白了她为什么哭。
玩笑犹在耳,人却已不在。
想到她所经历的那些煎熬苦痛,想到她或许还承受了很多他不知道的苦楚,他不由无声嗟叹。
他低下头,要扶起她帮她拭泪,可她不肯松开他,一直死死抱着他的腰,脑袋还深埋在他怀里。他一时失笑,俯首在她耳畔道:“乔儿再哭下去,我这衣裳可真没法要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别过去,顺道又在他前襟上蹭了一把。
他见她虽然哭声渐止,却仍不断抽噎,便一面在她后背拍抚,一面含笑柔声道:“乔儿不哭了,好不好?嗯……不用等老了,想欺负我,现在就可以啊,你想怎么欺负我?”
他说着话拉住她的手,低头微笑道:“要不你打我?”
漪乔抽回手,哑着嗓子道:“打你做什么……”
他嘴边蕴着浅笑,哄孩子一样道:“我害乔儿哭成了花猫脸儿,自然是打几下出出气。”
漪乔听他说她哭成了花猫脸儿,擦泪的动作当下顿了顿,随即转头看向他,声音沙哑道:“胡说,我又没化妆怎么可能变成花猫脸儿……”她说着话声音便渐渐低下去,因为她忽然想到她现在这样子会不会真的不太好看。
她想拿镜子看看,可在屋内扫视一圈,并没看到镜子。
她正分神之际,见他又来拉她的手,便往后缩了一下,继而扑到他怀里,闷声道:“我才不打你……我可舍不得。”她听到头顶传来一阵低笑,不由微微撇撇嘴,忽然又呜咽起来。
方才的哭是真的,现在的哭半真半假。
方才她的情绪一下子冲上来,哭得不管不顾,他一直在哄她;现在情绪平复了一些,但她突然想看看他还能怎么哄她,就酝酿了一下尚未完全消散的情绪继续哭。
她实际上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落泪,即使在母亲跟前也是如此,从来报喜不报忧。但自从遇着他之后,她发现她越来越不介意在他面前哭。
在他面前她不仅可以任意示弱,还可以撒娇耍赖,甚至可以将心事全都告诉他。
只要有他在,她觉得天塌下来也是小事,他能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很喜欢被他哄。那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感觉,让她的心变得无比柔软烫贴。虽然有时候也会因此而加倍勾出她心底的委屈,但哭过之后便会觉得心里畅快很多,觉得不管多么糟糕的事都会好起来。
祐樘见她低低呜咽,捧起她的脸,眸中漾起道不尽的温柔,含笑道:“我都让乔儿欺负我了,怎么还哭呢?”
漪乔吸吸鼻子,低头径自抹泪。
他又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垂眸凝着她,嗓音低缓道:“那怎么才能不哭呢?”
漪乔闻言动作一顿,暗中绞了绞自己的衣袖略作踟蹰,旋即抬头望向他,抿抿唇之后,朝他努了努嘴唇。
他微微一笑,这回十分配合地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一口。
漪乔对于他这回乖乖遂了她的意十分满意,但却觉得不够,便仰了仰头,又将嘴唇往前凑了凑。
他这次一手搂紧她的腰,一手绕过她的肩膀撑住她的上半身,低头压上她的嘴唇缠绵吮吻。她伸手回抱他,任由他动作。
她的眼眶微红,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睁得圆溜溜看过来时,显出些可怜巴巴的意味。浓密的长睫上也沾了细碎晶亮的泪珠,轻轻一眨眼,便似是染了迷蒙烟雨的蝶翼微微颤动,楚楚纤弱,拨得人心尖痒痒。
他眸光微闪,在她水润柔嫩的嘴唇上轻咬了一下才放开她,轻喘着气道:“乔儿总瞪大眼睛瞧着我做什么?”
“多看一眼是一眼。”漪乔脱口道。
他神色微微一滞,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道:“这话太不吉利了。”
“可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漪乔将头靠在他肩头,“以前没想太多,可你不在之后,我回头去看从前的事,只觉我以前好像还是不够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她垂敛眼眸,低低叹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词是谁填的?”
漪乔见他只问这个,似乎是忽略了她的话,撇嘴道:“我填的!”
他一个没忍住,登时笑出了声。
漪乔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当下从他肩上起来,瞪他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他嘴角是掩不住的笑,将她往怀里按了按,道:“那乔儿能否说出这句子里的典故?”
漪乔正要抬手推他,听他这样问,懵了一下。
她就觉得这词写得好,可没细究过里头的典故。
她窘迫之下,机智地不答反问:“夫君既然这么问,那肯定是看出来了,夫君说,有什么典故?”
“我没猜错的话,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说的应当是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典故,”他微微笑着抚了抚她乌亮的青丝,“李清照博学强记,曾以与赵明诚‘赌书’为怡情乐事。所谓‘赌书’,就是事先烹好茶,而后于书山书海前,言某事记载于某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说中者先饮茶。但二人常常言中后举杯大笑,使得杯盏倾覆怀中,茶汤泼洒反不得饮。”
漪乔觉着后面的听起来还挺温馨的,但又忍不住道:“那么多书,他们难道都能记住?还要具体到第几行,天哪,这个真的好难啊!这是不是就是文人的消遣?”
“乔儿若是也日日对着那些经史子集,大概就不会这样不可思议了。不过文人聚在一起,玩儿的确实都离不开书卷,即使夫妻之间也是如此。”
漪乔忽然噘嘴道:“那夫君原本是不是也想找个一起‘赌书’的人?我看沈姑娘很合适啊,夫君遇到她时有没有觉得相见恨晚?”
祐樘略想了想,才记起沈姑娘是谁,失笑道:“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乔儿怎的又说起她,我都几乎把她忘了。我再申明一回,我对她完全无意。”
“可是为什么?沈琼莲可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啊!”
“我是找妻子又不是寻朋侪,要这些作甚?何况我又并不真的是个文人,每日的政务就够我忙的了,诗词书画也不过是闲暇之余的消遣。”
“哎呀,”漪乔睁大眼睛,痛惜道,“那我当年那些诗论诗话诗集词集不是白看了?我可是特意恶补的啊!”
漪乔见他听后一直笑,遂捏起拳头挠痒痒一样打他一下,嗔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故意的对不对?”
他瞧着她那样子便忍俊不住,道:“当时不是乔儿自己说,那些东西真的看进去了还挺有趣的?乔儿还说自己以前就喜欢看一些写得漂亮的诗词,又说读诗使人灵秀,我不能拦着乔儿求知对不对?”
他倒是记得清楚。
漪乔越听脸色越黑,别过头,哼了一声,道:“笑吧笑吧,反正我看再多诗词也填不出那样的词,我把那些文言文全当阅读理解看了……那词是纳兰性德写的,也别问我纳兰性德是谁,他是后世的一个大词人,这首《浣溪沙》是他悼念亡妻之作。”
他听到最后,慢慢敛了笑,拉着她的手,道:“乔儿受苦了。”继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低叹一声。
漪乔转头,撇嘴道:“夫君又想说我任性不听话是不是?哼,反正我赢了。还有,夫君别和我抢功啊,要我相信夫君也有一半功劳,除非夫君召唤出神龙给我看!”
“神龙是召唤不了了,但我觉着乔儿若是换个人施用禁术,基本可以肯定是不会成功的。”
漪乔不服道:“那不还是说夫君是神仙?或者,夫君有神仙相助?”
祐樘笑着摇摇头,道:“再想想。”
漪乔忖量片刻,道:“想不出。”
他起身将药瓶和纱布放回去,回来时看向她,踟蹰着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猜测而已。我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但回来之后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推敲之下,我觉得只有那个可能了。”
他见漪乔侧头思索,笑道:“乔儿慢慢想,我看我还是不说了,说了乔儿也不会信。”
“说出来就知道我信不信了,我连神龙都信了。”
他俯身凑到她面前,微笑道:“比神龙还不可思议,而且……”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又低又轻,“我怕你害怕。”
漪乔一愣,忽然心头一跳。
这大晚上的,他突然以这种姿势和她说这种话,还真有些瘆得慌。
漪乔定了定神,绷着脸道:“所以你其实是鬼?”
他低笑出声,并不开口,只慢条斯理地坐到她身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冰凉冰凉的。
漪乔正被他勾得有些紧张,突然被冰了这么一下,陡然一个激灵,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
她缓了缓神儿,围着被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面色严肃:“我才不信你是鬼,我看到你站在太阳底下,还摸到你身上是热的,而且如果你是鬼的话,那你的身体去哪儿了?你当我傻?”她见她说到“摸到”二字时他就看着她笑,意识到他可能是想起了昨日她被他卡的那一出,当下瞪了他一眼。
他又往前靠近了些,紧挨着她坐下,继而用冰凉的指尖托了托她的下巴,清润嗓音低缓溢出:“那如果我真是鬼,乔儿怕不怕?”
漪乔斩钉截铁道:“不怕,才不怕!”
“那乔儿方才缩手作甚?”
“突然被冰了一下当然会缩一下。”
他点点头:“那就好。那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真的是鬼。我只是暂时附在原身上,不然如何与乔儿相见。”
漪乔瞪大眼睛:“哎呀,那你能附身多久?”
他轻叹道:“难说啊,或许天亮之后我就要走了。”
“别啊,”漪乔一把拽住他,“我不要你走!”
“可我魂魄无所依,白日里怎么办?”
“藏我袖子里吧!然后到了晚上你再出来……”她说着话便直勾勾地瞧着他,嘴角勾出一抹坏笑。
“可我出来也是一缕魂魄,怎么办?”
漪乔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楚楚,情意切切道:“没事,我知道夫君就在我身边,心里也是安稳满足的。大不了……我躺在床上睡着,夫君在我身边飘着。”说到这里,她再也装不下去了,话音未落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正笑得欢,便听他在一旁幽幽道:“乔儿不信我?”
漪乔渐渐笑不出了,被他这话说得心里开始打鼓。
他见她愣愣地看着他,嘴角不由溢出一丝浅笑,忽然伸手搂住她,在她耳旁温柔吐息道:“害怕了?”
漪乔一转眼就看到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促狭之色。她怔了一下,小脸忽的一绷,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沉着脸道:“我管你是人是鬼,既然回来了就别想跑掉!”说着,她猛地将他按到床上,又嫌碍事,一把将身上裹着的被子扯掉,旋即一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察觉到他在拿手推她,她又奋力往下压了压,一时间只恨自己太瘦力气又不够大。见他终于老实些了,她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挑眉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又挨近了些,与他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你喊啊,大声喊,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他闻言失笑,又轻轻推了推她,结果换来她更紧的压制。
对上她威胁似的目光,他眸中化开一丝笑,温柔低语:“乔儿不让我脱靴子?”
脱靴子?
漪乔动作一滞,立马从他身上起来。
待他熄了灯重新上床来,她迅速扑过去,一面推倒他一面道:“我刚才忽然想起一桩事。”她趴到他耳朵旁,轻哼一声,“我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小妖精来与我共分甘霖了!”
她虽然在重返这里时便已经藉由好友之口知道他一辈子只有她一个,但他毕竟是帝王,佳丽三千是特权更是理所当然。他本身又太过招眼,即使撇开他的地位权势不论,也自有滚滚桃花涌来。何况后宫里的诱惑太多,每过一阵子就有正当妙龄的小姑娘入宫替换掉那些服劳期满的宫人。她虽然姿容殊俗无双,又极注意保养锻炼,但心里总会潜藏着危机感,且这种危机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不断加重。
这与信任与否无关,只是出于女人的天性。毕竟,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狼窝里的一块鲜肉。
但是以后,她可以少操很多心了。
漪乔思及此就觉得舒心,当即将嘴唇移到他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伏在他肩窝里咯咯笑。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她听到他低低的笑声,不禁嘴角一勾,道:“被我亲这么开心?”
他笑着道:“不是,我是笑乔儿方才的话。”
她方才那话都说了多久了……
漪乔脸色一黑,轻飘飘地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胡说!你什么时候反应这么迟钝了?”
“原本是没想笑的,但后来见乔儿那般欣喜,就忍不住笑了,”他伸手揽过她的腰,笑吟吟道,“乔儿是不是认为日后都不必回宫了?”
“难道……不是?”
“长哥儿要尊我为太上皇。”
漪乔愣了愣,随即身子往上一挪,在黑暗中摸索着捧住他的脸,低头在他脸上胡乱亲了一通,一脸霸道:“我不管,反正你是我的!你的甘霖也都是我的,我看谁敢跟我抢!”
她话音刚落,他便搂着她低笑不止。
漪乔正要问他又笑什么,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登时如遭雷劈。
她方才那番话是冲口而出的,根本没过脑子。
漪乔见他一直笑她,鼓了鼓腮帮,索性破罐子破摔,凑到他耳旁厚着脸皮道:“我这话又没错,你的甘霖你的雨露都是我的!”她说着话,纤手一滑就探入了他的中裤,找准位置轻轻一握。
他身体陡然一绷,不由自主低低呻-吟一声,又听她趴在他耳旁道:“这回我不和你抢了,我会乖乖待在下面的,上面太累了,我现在没多少力气。”她顿了顿,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嗯……还有啊,姿势也不能换太多,我现在膝盖上还青着……”
他轻喘几口气,转眸看她,嘴角蕴着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漪乔知道这话是暗指她脸皮变厚了,但他的声音低哑柔和,一句谐谑的话生生被他说出蛊惑的味道。
她另一只手拈起他一缕发丝,与自己垂下来的乌发绞了绞,笑吟吟道:“别只顾着打趣我,我可是好久都没开荤的人,夫君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明天起不起得了床吧。”她听到他笑了笑,觉得他似乎是不以为意,握着他要害处的手当下一用力,绷着脸道:“咱们走着瞧!”
然而事实证明,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翌日清晨,她朦胧间感觉身边人似乎要起身,下意识翻身伸手抱住他,然后就又沉沉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就听到他在她身旁叫她起床。
但她实在倦得很,上下眼皮好似被粘住一样,根本睁不开。她被他连人带被子扶坐起来,闭着眼睛,含混不清道:“什么时辰了?”
他笑道:“我方才来时都巳时正了。”
漪乔的脑子缓慢地转了转,突然一头倒下:“才十点啊,你等到十二点再叫我。”
他见状不禁笑了笑,坐在床边,道:“我这时候来叫你已经不早了。要是等到午时正再起,可连午膳的点儿都过了。”与她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她说的十二点指的是什么时候。
漪乔将脑袋往被窝里钻了钻,打了个哈欠道:“不用上课又不用请安,我起这么早干嘛,让我再睡会儿啊。”
他见她几乎将脑袋全部蒙在被子里,担心闷着她,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又道:“乔儿不饿?”
漪乔梦呓一般道:“十二点起了直接早饭午饭一起吃……”
他俯身凑到她耳畔,低声道:“难道乔儿不沐浴一下?”
漪乔合着眼睛半睡半醒,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当即身子一翻,卷着被子滚到了最里侧,背对着他,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小声嘀咕道:“你还说……”说着,又往里挪了挪,身子弓成了一只大虾米。
他不禁莞尔笑道:“那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乔儿昨晚为了让我今日起不了床而卖足了力气。”他说着话,探手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外拽了拽,“乔儿先起来,等用了午膳再睡个回笼觉。话说回来,我可是头回这么叫人起床,乔儿是不是给我个面子?”
“我又困又累,”漪乔迷迷糊糊地道,“你干嘛非要叫我起来嘛……”
“乔儿难道不觉得,”他凑到她耳畔道,“起得太晚就太明显了?况且万一待会儿长哥儿和荣荣来了……”
漪乔听了这话,纠结了一下,终于转过身去,露出半个脑袋,睡眼惺忪看着他:“那你……帮我穿衣服好不好?”
他笑道:“乔儿不怕我穿错了?”
“不可能,脱的时候熟门熟路,怎么可能不会穿,”漪乔舒活了一下筋骨,轻抽了口气,“我现在浑身都是软的,好累……腰酸得估计一会儿都直不起来了。身上大概又满是印子,得几天才能消了……”
“就这样,乔儿还想奔着七次去,”他垂眸笑看她,“乔儿听谁说一夜可以七次的?即使牺牲单次时长勉强完成七次,也要被掏空了。”
漪乔捂了捂脸,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哎……不许笑我,我就想试试嘛……难得我们俩都不用早起……”
她能睡到这个时候,除却因为实在疲乏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现在清闲得很,不必早起给谁请安,也没有繁杂的后宫庶务等着她去料理。
他捏了捏她的脸,含笑道:“我瞧着乔儿这气色比昨晚还好了不少,脸颊都红扑扑的。”
漪乔嘴角微勾,就势抱住他的手臂,声音娇软道:“夫君滋润的嘛。”
他刮了刮她鼻尖,低头咬耳朵道:“乔儿这脸皮真是……”
漪乔抢答道:“我知道!比城墙拐角都厚!”
他低眉浅笑,在她耳垂上轻咬一下。见她又撒娇让他给她穿衣服,他不由笑道:“越发像小孩子了。”但说话间却已经半搂着将人小心扶了起来。
他担心冻着她,先帮她裹好被子,才去取她的里外衣物。
漪乔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围着被子坐在床上犯迷糊。等他抱着一叠衣服坐回她身边,她饧眼看过去,抿唇笑道:“夫君真好。”
他看她艰难地撑着眼皮和他说话,不由道:“乔儿怎的困成这样?”
“昨天睡得那么晚,当然困……你知不知道我们昨晚什么时候睡下的?”
“可能四更天左右。”
“那你何时起的?”
“大约辰时二刻。”
漪乔倏地瞪大眼:“你怎么起那么早?不困嘛?”
“今儿算是晚了的,我不习惯晚起。再者说,昨晚没顾上收拾,我想晨起后去沐浴一番。原想与乔儿一起的,但我见乔儿睡得甚是香甜,就没忍心叫醒,”他见她嘟了嘟嘴,知道她在想什么,遂笑道,“乔儿没能让我起不来床,是不是很不甘心?”
漪乔轻咳一声,道:“我现在身子虚,发挥失常了,等我养好身子,让夫君瞧瞧……瞧瞧我的厉害。”
“还说呢。”他抬手照着她的膝盖处按了一下。
漪乔抽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手指,嗔道:“你干嘛?我那里还有淤青呢……”
“昨晚碰到这里你喊疼的时候我就想使劲捏一把,”他忽然板了脸,“你还知道疼?”
漪乔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桩事,一时间低下头不敢看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被角。
“你还死不死了?”
漪乔赶忙摇头,一迭声道:“不死了不死了,不死了……肯定好好活着……”复又小声嘀咕道,“其实我后来想开了,我要是能活下来就呆在仁寿宫里天天诵经礼佛……”
她见他脸色忽然又沉了一分,愣了一愣,道:“夫君不想让我诵经礼佛?”
他想说别说什么诵经礼佛,原本她根本就是必死无疑的。但瞧着她那呆乎乎明显没睡醒的样子,他登时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漪乔虽然脑子尚有些混沌,但看他脸色不大好,也晓得他是生气了,遂巴巴看着他,扯了扯他的衣袖,软软道:“夫君怎么了?不生气了好不……”
他看着她那忐忑的样子,一时更加不忍心再诘责于她。片刻之后,他低叹道:“那乔儿要乖乖听话,尽快把身子养好。”
漪乔笑眼弯弯:“好!等我养好了……”她微微眯眼,“让夫君瞧瞧我的厉害。”
“嗯,”他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旁轻声吐息,“我等着。”
他身上带着清新幽雅的淡香,轻轻一嗅,便是说不出的通泰安舒。漪乔闻着闻着,忽然转过头去,朝他努努嘴唇。
她的嘴唇红润水嫩,唇形饱满丰盈,这样微微努着,便是道不尽的勾人意味。又兼她眸光迷蒙潋滟,如烟雨笼清波,如桃花映春水,只消望一眼,便觉一颗心都要融成一滩水。
他禁不住想起昨夜的旖旎酣畅,想起拥她在怀时那弱骨玉肌的销-魂触感,当下有些口干。然而想到现下是什么时辰后,便略错了错目光,将一件小衣递给她,道:“这个还是乔儿自己穿。”
漪乔见他岔题,不满道:“夫君不会是嫌弃我还没梳洗吧?就亲一下嘛。”
他看她几眼,终于依着她的意思低头吻了她一下。
漪乔如了愿,倾身笑盈盈抱了他一下。又想起一事,抬头道:“说起梳洗我想起来了——夫君再给我做一把牙刷吧好不好?”
他闻言不禁一笑。
“笑什么,”她窝在他怀里,仰头眼巴巴看着他,“我觉得夫君做的牙刷特别好用。”
“嗯,等会儿用完午膳我就去做。”
“做四把!”漪乔搂着他,笑吟吟道。
一家四口,四把牙刷。
“当然。”
“不过也不用太急嘛,夫君下午可以和我一起睡回笼觉,我知道夫君也没睡饱。”她朝他眨眨眼,笑嘻嘻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坐在她身后,让她靠在他怀里:“还是早些做成的好,不然我怕再过几日就没这么悠闲了。”
漪乔一愣:“为什么?”
她不知道他与照儿说让各衙门递上近两年总汇的事,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未来的时间都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
于是忽然知道了之后,她心里难免有些郁闷。
但她也知晓这其实不足为怪。真的放手不管不问,那便不是他了。她早该料到的。
十日之后,他要的东西照儿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漪乔看着他伏案写写看看的样子,就觉得又回到了乾清宫一样——他批着奏章,她在一旁看着,给他端吃的添喝的。
漪乔将手中的龙凤呈祥斗彩大捧盒往桌上一搁,撇撇嘴,望着被埋在文书奏章堆里的人,暗道:工作狂,劳碌命!
他听到动静抬头看过去,瞧见她那样的神情,不由笑问道:“乔儿怎么了?”
“我是想到,”漪乔想想,决定还是不说实话为妙,“大后天就是我的生辰了,夫君答应我的那件事忘了没?”
“这个怎么敢忘。”
漪乔觉着这话颇为顺耳,这才掀开捧盒,绕到书案后,拿到他跟前,甜甜笑道:“刚做好的,夫君快趁热尝尝。”
祐樘往捧盒里望了一眼,道:“乔儿做的?”
漪乔点头道:“嗯,左右我如今身子见好,闲着也是闲着。”
他凝眸瞧着她,温言道:“乔儿不必亲力亲为,下回还是吩咐厨房去做吧。”
漪乔笑道:“夫君不用这么紧张,我虽然尚未恢复如初,但做盘糕点也不是多费力的事,累不着的。何况我还等着养好身子和夫君游春去呢,也不可能逞强累着自己的。”
祐樘微微笑笑,旋即望着她道:“乔儿喂我吧。”
漪乔对他这个要求感到有些意外——他从前从未主动要求让她喂他。她喂他都是她自动自觉的,但那多数时候是在他病中,平日私底下她也时不时为之,但他自己却未曾提过这样的要求。
他见她微愣,遂笑道:“怎么,乔儿不乐意?我都为乔儿穿衣服了,乔儿不肯喂我点心?”
漪乔这才恍然,他是在打趣那回她赖床不起让他给她穿衣服。
她撇了一下嘴,忽而俯身笑看向他:“那这样好了,以后我们都互相穿衣服、互相喂东西吃,夫君说好不好?”
他认真思索了一下,道:“这样我会吃亏的。”
漪乔忍不住一眼瞪过去,道:“胡说!这种事情,要吃亏也是我吃亏。”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顿了一下,打量着她,“乔儿如今正是歇养身子的时候,起得比我晚很多,所以实际上是不能为我穿衣的。早膳也不能一同用,那么乔儿只能喂我午膳和晚膳。这样算来,我自然是吃亏了……”
漪乔越听脸色越黑,正要虎起脸,却听他话锋陡然一转:“然而,纵然吃亏,我也是愿意的。”
漪乔怔了一下,当下眉眼染笑,偏头在他脸颊上使劲亲了一口,从捧盒中拈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嘴边,笑盈盈道:“来,夫君张嘴。”
他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赞道:“乔儿许久未下厨,厨艺居然没有生疏。这糕外酥松内软香,鲜美嫩滑,香气馥郁,真是好吃得紧。我一个时辰前才用的膳,如今被勾得又饿了。”
漪乔笑得眼眸弯弯:“真的?”
“当然,”他含笑看着她,“我觉着乔儿做的东西比凤髓龙肝都好。”
漪乔被他夸得心情大好,又在他另一边脸颊上亲了一口,继续喂他。等他吃完一块,她正要再拿一块给他,忽听他问道:“乔儿做的这点心叫什么?好像之前没给我做过。”
“是啊,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漪乔笑得有些小得意,“我管它叫海棠蛋乳糕。”
他回想了一下,诧异道:“鸡蛋和牛乳我都吃出来了,但是海棠……这里头难道有海棠花或者海棠果?”
“没有啊,”她拈起一块海棠蛋乳糕拿到他面前晃了晃,“难道你不觉得它长得像海棠花?”
他神情一滞。
漪乔脸上的笑渐渐僵住:“夫君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不像……么?”
他对着她手里那块点心仔细端详了一下,忍笑道:“没有,细看之下,还真挺像的。”
漪乔鼻子里轻“哼”了声,道:“夫君是想说挺像我画的绣样的吧?”一样都是远看像朵花近看豆腐渣。
她说着话便将原本要喂给他的蛋乳糕塞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口:“我看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好,就想做成海棠的样子。但海棠花的形状毕竟不太好做嘛,梅花倒是好一些,我之前做的梅花样子的南瓜小馒头不是还挺好的……要是有海棠花的模子就好了……诶?夫君手那么巧,要不回头抽空给我做几个模子?”
他将她往怀里一带,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笑道:“乔儿如今使唤我使唤得越发顺手了。”
漪乔顺势坐在他腿上,斜签着身子偎进他怀里,抬眸笑道:“我这也是为了做出更好看的东西,好让夫君吃得更高兴啊!”
“那做牙刷呢?”
“自然也是为了让夫君吃得高兴啊,”她凑到他耳旁,嗓音娇妩撩人,“我洗刷得更干净了,夫君才能更尽兴。”
他搂紧她的腰,在她玉雪嫩滑的脖颈上轻咬一口,又一路吻到她耳朵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低笑道:“那要不要我再给乔儿配些牙粉?”
“好呀好呀!”漪乔立马乐颠颠道。
他轻抵着她的额头,噙笑道:“那好,我过阵子就给乔儿配出来。要是觉着好用,就给照儿和荣荣他们也匀一些。”
漪乔笑道:“甚好,我觉着夫君配的牙粉一定也是神物。不过说起照儿……”她抬头看向他,“夫君瞧着他这两年间做的还可以吧?”
“嗯,我这几日看了六部近两年的一些情况,觉着长哥儿还是兢兢业业的。其实有那班忠直能臣在,他初时只要虚心学习、按部就班,就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前阵子天儿太冷,他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早朝上有所松懈。”
漪乔道:“这两年间我虽然也是督促着他,但终归心境太差,后来我又自顾不暇,始终是顾及不周。”她略顿了顿,微微笑道,“长哥儿从前做太子时,几乎日日都能睡到自然醒,后来出阁讲学之后虽然要早起听课,但那也是在早朝之后了,而且只有上午那一晌,下午和晚间的时间他可以自由支配,那小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如今当了皇帝,彻底没个闲空不说,还要鸡鸣就起,日复一日,不论寒暑,”漪乔笑了笑,“他能坚持一年多才懈怠,想来已是不易了。”
祐樘叹笑道:“乔儿这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长哥儿与我诉了好几回苦了,说当皇帝实在累得慌,想把位子还给我,自己重新当太子去。”
漪乔“嘁”了一声,笑道:“他想得美,这位子他坐上了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我也是这样与他说的,”祐樘说话间忽而想起一事,“对了,乔儿知道宁王朱宸濠么?”
漪乔怔了怔,道:“知道啊,怎么了?”
祐樘笑道:“那太好了,乔儿与我讲讲他到底造反没有。”
漪乔顿时恍然,旋即又忍俊不禁道:“朱宸濠啊,他简直就是个……”说着却又打住,“哼,夫君近几日都顾不上理我,这会儿倒想起我的用处来了。”
祐樘失笑道:“我冤枉,我哪敢不理乔儿,只是这几日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清闲,不能时时陪着乔儿而已。”
漪乔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手里的蛋乳糕,一面道:“我不管,夫君要想知道,就得付出点代价。比如说……”她咽下口中的点心,冲他不怀好意地笑,“色相。”
他温柔地帮她揩掉嘴角的几点糕点屑,拥着她笑道:“那乔儿想怎样?”
“明天陪我一起……晒太阳!”漪乔兴奋道。
眼下渐渐步入季春,日光一日暖似一日,照在身上便觉浑身惬意松泛。这几日又都是风柔日丽的大晴天,正是出游的好日子。但偏偏漪乔如今身子尚未复原,还不能各处跑,祐樘手头又有事不能时时陪着她,她只能自己晒晒太阳看看书解闷。不过几日下来,她倒是渐渐发觉在这种时节里晒太阳也是一种享受,不过只她一个人就有些枯燥乏味了。
她原本正琢磨着怎么找理由拉他来和她一起,机会就来了。正好,她还有些话想和他说。
午后的阳光最能勾人慵懒,往太阳底下躺一会儿,就很容易泛上困意。
祐樘听到脚步声,将手中书卷放到软榻边的黑檀小几上,看向来人,笑道:“乔儿再不来,我就要睡着了。”
漪乔吩咐身后跟着的几名婢女将东西都摆到小几上,朝他笑道:“夫君等急了?”说话间瞧见东西都摆妥当了,想了想,挥退了婢女。
待到众人都退下,漪乔一转身坐到榻边,对他眨眨眼:“夫君有没有一种等着被临幸的感觉?”
祐樘靠在背后的大迎枕上,转眸看她:“回头我要把乔儿从最开始到现在的所有不敬之罪都汇到一起,数罪并罚。”
漪乔一惊,干笑道:“还是别了,我的罪状早就罄竹难书了,夫君总结起来多累啊……夫君吃水果!”说着话,就殷勤地拿银签子从果盘里插了一块切好的腰芒递到了他嘴边。
果肉芳香馥馥,轻轻一咬,清甜的果汁便溢满齿颊。祐樘慢慢咀嚼完,瞧着摆满了榻边小几的水果、点心和各类糖,对漪乔道:“乔儿真要把我供起来?”
漪乔一愣,随即偏头看了看,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安安稳稳靠坐在软榻上,身前摆满了各色糕点果盘,这场景……
漪乔不怕死地起身捏起三根银签子端端正正插在最中间那盘桑葚上,继而退后几步端量了一番整体效果,一合掌,笑道:“别说,还真挺像!只可惜那签子太短了,要是再长一些就更好了。诶?我来拜拜夫君吧?夫君定要保佑我早日复原如初!”
祐樘转首瞥她一眼,不理她,只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根她插好的签子,瞧了瞧上头串着的两颗犹带水珠的紫红色桑葚,动作文雅地径自吃了起来。
“吃吧吃吧,”漪乔又回到榻边坐下,挤了挤眼睛,凑近道,“桑葚补肾壮-阳,夫君多吃点。”
“乔儿也多吃些。”
漪乔点点头,笑吟吟道:“我知道,吃这个还美容养颜嘛。”
祐樘颔首道:“这是一个。不过主要是,我听闻吃桑葚还能补充体力,乔儿如今不是经常腰酸么?”
漪乔撇嘴,小声道:“那还不是你夜里总折腾我……”
他忽而凑到她面前,嗓音低沉道:“乔儿摸摸自己的良心,大多数时候都是谁勾的火?”
“我……”漪乔绞着自己的衣袖,垂着脑袋小声分辩道,“那不是温存着温存着就……”
他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话锋忽转:“乔儿是不是找我有事?”
漪乔一抬头,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说完才发觉自己嘴快了,不禁抿了抿唇。
“我猜的,”他笑道,“其实我这几日就总觉着乔儿似乎有话要与我说,但看乔儿一直也都无所表示,我也就认为是我多虑了。”
漪乔轻咳了咳,突然正了辞色,道:“我要跟夫君说两件事。”
“第一,我要跟夫君道个歉,”她顿了顿,凝着他的眸子,“当年是我太不懂事了,不该跟夫君怄气的。”漪乔抿了抿唇,“我错了,对不起。”
“乔儿说的是……”
“当年我险些误会夫君在西苑烧炼丹药,后来虽然误会解开了,但是我怨夫君不肯跟我说出个中缘由,怨夫君不肯让我与夫君分担事情,为此与夫君怄了一场气。”
他浅笑道:“那乔儿现在知晓缘由了?”
“嗯,”漪乔嘴唇微抿,“夫君当时是为了寻找青霜道长对不对?”
“是的。但是这一点不能告诉乔儿,因为我无法跟乔儿解释我为何会认识青霜道长,又为何要找他。”
漪乔沉默下来。
他之所以无法解释,是因为他不愿让她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能够回返。他怕她愧疚自责,一心保护她,她却一味逼问,还和他怄气,几天不理他。
“我当时说了不加相告是为乔儿好,可乔儿仍是不依不饶,”他轻轻一叹,“我那时候比较担忧的是我不能跟乔儿解释,若是乔儿一直想不通,那么事情就僵住了。”
“我有那么不可理喻嘛?我后来不是主动去找你了……”话虽这么说,但漪乔的声音却是渐渐低了下去。
他微微挑眉道:“我要是不生病,乔儿会来看我?”
“会啊,我又不会为着这个便就此不理会你了。”
“嗯,只看晾我晾多久了,是吧?”
漪乔心里发虚,小心看着他:“你还生着气?”
他微微笑了笑,将她往身边拉了拉,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何况乔儿当时不知内情,我自问若是站在乔儿那个立场上,或许也会生气,这个很正常。”
他见漪乔垂着头不说话,低头一看,神色便是一凝,当下托起她的下巴,轻声道:“怎么了?”旋即一面帮她拭泪一面笑她,“乔儿对我愧疚至此?”
“我是想到,”漪乔又将头低下去,声音哽咽,“若不是这回我能再见到你,我不是连道歉都没处道了……”她后来知道真相时他已经不在了,又兼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是以,那段日子里,无可排遣的深重歉疚感几乎压得她喘息不能。
“而且我想,我以前可能还干过不少这种类似的事。不过,”她垂着眼眸不敢看他,拿手背飞快地擦掉眼角的泪,神情尴尬,“我都不太记得了……你实在太包容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该怎么报答我?”
漪乔忽然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期期艾艾道:“我……我之前就……就想,要是你能回来,我就好好……好好补偿你……”
他寻了帕子帮她擦泪,含笑望她:“瞧你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又将她揽到怀里,附耳道,“那乔儿打算怎么补偿我?”
漪乔紧紧回抱住他,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语声犹带哽咽:“加倍对你好。不过我现在身子还没复原,也做不了什么,反倒还需要别人照应……等我完全好起来了,我陪你出去好好转转……”
“到底是谁陪谁出去?”他噙笑垂眸看她。
漪乔趴在他胸前,小声道:“其实我主要是想让你出去看看的。”她语声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出神道,“我陪你继续领略这个世界,我们一起。”
他在遗书里跟她说让她代他继续领略这个世界,然后她去了很多地方。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日后和他一起再看一次而探探路,她才不愿意一个人看两个人的份。
她近来一直嚷着要他和她一起游春,实际上是纯粹想拉着他把她探到的景色再去看一次。谁陪谁都不大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起。
祐樘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典故含义。他沉默片时,微笑道:“嗯,那乔儿带我好好出去瞧瞧。”
“其实我觉得乔儿对我已经很好了,我有些想不出加了倍是多好,”他将她往怀里拥了拥,声音又轻又柔,“乔儿平日里照料我的饮食起居都是无微不至的,我若病了,乔儿都心疼得恨不能替我。还有,我觉着乔儿还是很善解人意的,怄气都是偶尔的,并且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想通。“
他将下巴轻抵在她肩头,眸中笑意比身周的融金日光更暖:“我没觉得我包容了乔儿多少,我一直都认为乔儿是体贴的贤妻。嗯……我平日忙碌,都是乔儿帮我在皇祖母和王太后跟前尽孝,长哥儿他们幼时也多是乔儿在照管。另外,后宫中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光是六尚一宫那头就诸事冗繁,但这些年来,乔儿一直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诸般种种,这一二十年间我一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漪乔吸吸鼻子,道:“那夫君当初是不是因为瞧出来我是个当贤妻的好苗子才选我当媳妇的?”
“说起当初,我倒是想起,”他低眉浅笑,“当年乔儿与一众淑女入宫待选,我虽做好了安排,连管事宫人、管事牌子那边都派人暗中做了交代,但想想乔儿初初入宫,身边又是一群来路各异的待选淑女,那万姑娘又在里头,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可我又不方便亲自去看你,便命牟斌多加注意你那边的动静。结果几日之后,牟斌过来跟我回禀说,”他言至此便忍俊不禁,“说你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我听了笑得不行。我这头还担着你的心,你倒是心宽。”
“那不是因为你和我说都安排好了嘛,我当然心宽。”
“这么信我?”
“当然。”
“乔儿当初不过见我三面就这么信我?”
漪乔微笑点头:“嗯。”
他叹了一息,兀自低声道:“果然好拐。”
漪乔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愣愣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起身下榻,唤人打了一盆温水进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让我当你媳妇的?”漪乔笑看着他的背影,又自己轻声嘀咕道,“反正肯定不是第一回见面,不然怎么会把我扔在郊外……”
“嗯,”他拧着巾子,随口道,“那就是第二次。”
漪乔瞪大眼睛:“禽兽!”随即想想,又忍不住捂嘴偷笑。
他回身时看到她的窃笑,上前坐到她身边,道:“乔儿又说我是禽兽又暗自窃笑,所以乔儿是喜欢禽兽?”
“讨厌,”漪乔故意害羞似的捂了捂脸,“我只喜欢你对我禽兽。”话音未落又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一脸兴奋地看着他,“夫君真的是第二次见面就打心里想让我当你媳妇了嘛?”
祐樘没有答她,只拿着刚在温水里浸过的巾子仔仔细细地给她擦了擦脸。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漪乔享受着这无上的待遇,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如同泡在糖罐里一样,甜到心里。
揩了一遍,他又起身浸了一次巾子重新擦了擦,见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完全没了,眼圈也已经不红了,正要转身将巾子放回去,却被漪乔一把拉到了软榻上。
“跟我说说嘛,我特别想知道,”漪乔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低头抿唇笑,“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你在我还没嫁给你的时候就挺担心我的,那是不是说那个时候你就喜欢我?你让我嫁给你的时候,其实也存着真心,是不是?”漪乔垂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长穗如意宫绦,然而迟迟没听到回答,便禁不住抬头,“是不……”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张着嘴愣住了。
她眼前没人了。
没人了……
人呢?
她呆怔了一下,一转头,看到他正将巾子放回盆中。等他唤来婢女端走了银盆,才走回榻边重新坐到她身旁。
漪乔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道:“你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就是刚刚,乔儿低着头又想着事情,所以没注意。”
漪乔想想觉得好像是这样,但又想起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便撒着娇让他快回答她。
他将怀里不安分的人按住,浅笑道:“乔儿不是有两件事要与我说么?另一件是什么?”
漪乔看她缠他缠成这样他都不肯说,心知他大约是真的不想回答,一时有些沮丧,但也不想再行逼迫,便顺着答道:“另一件事是……我不介意你的私心。”
他默然俄顷,道:“乔儿指的是我明知自己活不久却还要让你回到我身边来?”
“嗯……不过你这样说多难听,什么叫明知自己活不久,”漪乔握住他的手,与他手指相扣,“况且,你若非为了让我回返,怎么会折损寿元,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为我。”
“我是觉得,乔儿其时的生活已经复归原位,而我让乔儿回返的代价大了些,强行让乔儿回来,我或许不能陪着乔儿走完后半生,这样兴许还不如乔儿不回来,”他垂下眼帘,“毕竟,乔儿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再过个三两年,或许就会将我淡忘,然后再去找另一个人,成婚,生子,过你本应有的……”他后头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她忽然凑上来热情吻住。
漪乔两三下脱掉鞋子上到软榻上来,引身向上勾住他的脖子,同时舌尖一顶便轻易撬开他的嘴,肆无忌惮地索吻。她使劲将他往自己这边按,最后干脆仰倒在榻上,顺道也将他带着压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呼吸相触,目光相接,眼眸中映着春阳里的彼此。
漪乔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唇畔一抹微笑似乎拂动了眸底含蕴着的纚纚秋水,一双眼眸盈盈明澈,光影交织下,潋滟波光拨人心弦。
“我不会嫁给别人,我早就想好了,”她专注地凝睇他,唇畔浸着柔比春水的浅笑,“我当时回去之后觉得自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其实也不用我特意去决定什么,我根本就接受不了其他人。我那段日子简直过得一团糟,天天都在想你,总是精神恍惚,我觉得我快要被折磨疯了。所以我很想回来找你,很想很想。”她说话间收紧手臂拥住他,“别说十八年,能和你在一起一年我也愿意。而且实话讲,你这样想让我回来,我很高兴。”
他低头吻上她的嘴唇,辗转厮磨几番,嗓音微沉道:“我心里不能接受你与别人在一起,所以越加想让你回来。”
“这话我爱听,”漪乔笑盈盈拿脸颊蹭了蹭他的脸,又想到了什么,笑意渐渐敛去,“这两件事都是我在看了你的遗书之后想告诉你的,当时真是满心里憋着却无处诉去。不过……其实我那时有三件事想告诉你的。”
她见他以目光询问,脑袋搁到他肩窝里,声音绵软道:“第三件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我很想你。”
他身子一侧将她拉到怀里,柔声道:“我原是认为自己要永诀人寰的,还做了安排阻止乔儿动用那玉,却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我实在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心境变得与从前有些不同。有些事情再回头去看,似乎变得更加通彻了。”
“我也是,”漪乔抬起一双大眼睛看向他,“我有时候想想就觉得,这场浩劫其实带来的不仅仅只有痛苦,如果不是罹此大变,有很多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然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也自己想了很多,从最初到眼前。我回忆时,有唏嘘,有反思,有感喟,我觉得我而今比从前更成熟了。”
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简直一派胡言,我怎么觉着乔儿是倒回去了。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比从前更粘我不说,还让我给穿衣服。”
漪乔撇嘴道:“不就那一回嘛,居然笑我大半月……我成熟的时候你没看见而已。”她轻“哼”一声,“粘你还在后头呢,我早就打定主意,要化身狗皮膏药贴到你身上。”
“对了,”漪乔拉住他的手臂看着他,“你还没说接受我的道歉。”
他微微挑眉,道:“听乔儿这话的意思,我还必须接受?”
漪乔一脸赖皮相,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对啊对啊。”
“说不接受会不会被挠脸?”
漪乔一愣:“什么挠脸?”
祐樘笑着将之前儿子与他说的那番话说了一遍,漪乔听罢脸色便黑了下来,当即道:“会!”又凑到他面前,笑吟吟觑着他,“我现在改主意了,单单一个接受还不行,我要夫君跟我说‘宝贝儿,我不生你气了’。”
她见他一直低头笑,正要说“有什么好笑”,又忽想一事:“哎呀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还好你之前早早跟我和解了。”
他笑道:“若是不然会怎样?”
“你之前不是一直对我爱答不理嘛,还不乐意跟以前一样喊我。你要是再晚几天跟我和解,我就不让你叫我‘乔儿’了。”
他配合着问道:“那叫什么?”
“叫宝贝儿。”
他忍俊不住道:“那若是再晚几日呢?”
“再晚就叫心肝宝贝儿,”漪乔摸着下巴琢磨,“要是再晚的话……就叫宝宝!”
他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乔儿这么大的人了好意思打这种诨。”
“我是大宝宝,”漪乔撇撇嘴,摇着他的手臂撒娇,“不管,夫君以前就说我和孩子们都是你的宝贝疙瘩的嘛,你说你有四个……”她说到这里,面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这话是他在她怀着炜炜的时候说的,他说三个孩子加一个她,一共四个宝贝疙瘩。
他也瞬时想起了这些,晃了一下神儿。见她忽然安静地将头转过去,他踟蹰了一下,小心抱住她,压抑地长叹一声,道:“逝者已矣,乔儿莫要想这些了。”
自从炜炜夭折之后,他们两人便很少再提起这桩事。但实际上,那个没缘的孩子一直都是两人心底深埋的创痛,只是他们谁都不想再去揭起。
她将手放到他的手背上,慢慢闭上眼,虚声道:“夫君说,真的有六道轮回么?如果有,那炜炜现在是否已经转生了?”
“乔儿的问题我答不了,”他喟然叹道,“不过不论他在哪里,都希望他能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