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弘治七年,还有十一年……
漪乔默默想着心事,披着一件水貂皮大氅,在宫后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绛雪轩。
绛雪轩还如当年那样,没有华丽的金线朱丹,清一色的斑竹纹油漆彩绘,令整个轩室仿若掩映于翠玉竹林之中一般,不加任何油饰的金丝楠木门框窗棂更显出古朴的本色,在一众精致奢华的殿宇亭榭中尤显素雅清幽。
漪乔望着面前的三间抱厦,忆及往事,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她对这里保有极为深刻的印象。
七年前,她初入宫廷,第一次来宫后苑瞧新鲜。走着走着便听到琤琤琴音如丝如缕地飘过来,循声前来就瞧见了正端坐着于抱厦前凝神抚琴的他。
他当时面对着安乐堂的方向,她至今犹记他那时的神情动作。纵然后来万亦柔的忽然出现给她带来了些不快,也为他们之后的那次决裂埋下了隐患,但她如今脑海中闪现出当时的场景,依旧忍不住微笑。
那个时候他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刚大婚不久,她怀着极端复杂的心情步入宫廷,以妻子的名义与他朝夕相伴。漪乔回想起当初的种种,不禁低笑出声。
其实她自从亲迎那日随他一同入了紫禁城那一刻起,心里便已经开始撇掉当初盘算的远走高飞的念头了吧?
她一开始便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却又在无意间逐渐淡化这样的意识。只是这似乎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太优秀又对她太好,且不论那好是本身性子使然还是出于喜欢,她从初见时便对他心生好感,当时心里虽也是绷着一根弦却终归是揣着满满的少女心性,不栽进去才怪。
她当初一定是中了邪了……明知道他心思深沉,没搞清楚状况也忽略掉了他皇太子的身份就任自己的感情疯长,现在想来真是不知死活啊!明明平时做事还挺谨慎的……
漪乔默默低头扶额,心里暗道还好他也一起栽了……还好她眼光足够好,有幸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宠后……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正胡思乱想间,忽见一直领着一班宫人远远跟着的尔岚走上前来,禀告说陛下让她即刻回乾清宫。
她心中诧异,但他只传了这么一句话,她也只得先将自己的疑惑压下去。
漪乔一入东暖阁,便见祐樘一身常服,正抱着儿子俯身和摇车里刚足一月的小女儿笑语着什么。
她突然有些恍惚,从成化二十三年到如今的弘治七年,真的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
那么他们还有几个七年呢?
“母后!”朱厚照在自家爹爹直起身后一抬头便看到了正静静注视着他们的人,抢先喊出了口。
漪乔应了一声,继而对上祐樘的视线,冲他扬唇一笑。满屋的宫人内侍见她进来便赶忙跪下行礼,她摆手令众人平身,一路款步上前朝祐樘福身一礼,笑道:“不知陛下急宣所为何事?”
“自然是叫乔儿回来一同用晚膳的。”
漪乔一愣:“就这个?”
祐樘放下儿子,嘴角勾笑:“不然呢?我听宫人说乔儿去宫后苑散心,可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见回,便差人去传话儿了。”
漪乔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怔愣道:“可……眼下才申时二刻啊……”
“我今日事少难得空闲,早些用膳不好?”
“好好,”漪乔点头附和,故意笑得谄媚,“陛下说好便好。”
祐樘瞧着她那样子不由微微挑眉,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
漪乔低头掖了掖摇车里小不点的小锦被,一起身便调转方向,抬手点上儿子的小鼻头:“今日教的课业都学会了没?”
朱厚照重重点头:“嗯嗯!”
“字也练完了?”
朱厚照再次点头,乖巧道:“就是练好了才来看妹妹的。”
“真的?”
朱厚照有些委屈,声音愈加软糯:“儿子没有骗母后……母后不信可以问爹爹……”说着,抬头望过去。
祐樘颔首,微微一笑道:“长哥儿确实做完了今日的课业才来看荣荣的,我都亲自查过了。”
漪乔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又朝儿子勾唇一笑:“马上就开春了,每日五十字可要加到一百字咯。”
朱厚照鼓了鼓腮帮子,低头小声应道:“知道了……”
明朝皇子每日都要练字,春夏秋三季每日一百字,冬季由于天寒所以人性化地将字数减半。朱厚照眼下已经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虽然没有正式出阁讲学,但这之前的礼仪和文字教授也是不能落下的。
兴许是遗传到了他父皇的优良基因,朱厚照小小年纪便颖慧异常,无论是背诵还是识记从来都不费功夫,教上两三遍他便能牢牢记住。此外,他虽然人小却十分谦逊知礼,负责教授的几位侍书俱对太子赞不绝口。
漪乔总认为历史上的明武宗幼时应当很是顽劣,于是特别注意对这孩子的规导,却不曾想原来他这样乖巧。除却平日里活泼好动了些,这孩子还是十分听话懂事的。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很好!一切都在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再接再厉!漪乔暗暗松口气,却也不敢放松,毕竟这只是开始,等他出阁讲学之后才更要倍加注意……
祐樘瞧着她脸上的神色变换,嘴角微勾,转首对儿子笑道:“你母后又在算计你了。”
“啊?”朱厚照眨眨眼,墨玉一般的眼眸流露出一丝好奇探究的意味,歪着脑袋打量自己母后。
漪乔撇嘴偷瞄了祐樘一眼,继而轻敲了敲儿子的脑门笑道:“母后这哪能叫算计,母后道行浅着呢。要说算计啊,你爹爹才是个中高手。母后着了好几次道了,没准儿如今还在你爹爹挖的坑里呆着呢。”
祐樘但笑不语,眼眸幽深。
漪乔又和爷儿俩一起逗了一会儿小女儿,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笑闹片刻才去用膳。
晚膳后,漪乔早早沐浴盥洗了一番,便回了东暖阁。
她如今已经出了月子,再过一阵子天气就转暖了,该和他提一提去百泉书院的事了。上回说要安胎,这回月子都坐完了,应该不会再拦着她了吧?
漪乔正半躺在软榻上琢磨着自己的计划,忽闻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她愣了愣,随即一股溜爬起来,起身迎驾。
“陛下政事处理完了?”她暗道今日似乎早了点,然而话出口才发觉自己忘记行礼了,正要补上却被他扶了起来。她微笑一下,接过他手里的掐丝珐琅手炉放在一旁。
“嗯。”祐樘笑望她一眼,将外披的紫貂毛披风解下随手递给伺候在旁的李广,朝他使了个眼色。李广会意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漪乔朝着李广的背影望了一眼,一边轻轻帮他取下头上的翼善冠一边疑惑道:“那是新调来的?看着眼生。”
祐樘配合她的动作微微低头,瞧见她那娴熟又自然的样子,目光含笑:“昨日刚调来的,他原本是内官监太监,如今兼任御前牌子,今日便是他当值。”
“哦,原来如此。”漪乔思忖着点点头,心里想着这小太监看起来确实挺伶俐的,只是御前从不缺伺候的人,御前牌子又是皇帝近侍,地位仅次于近乎内臣勋贵的乾清宫管事牌子和打卯牌子,他一调来乾清宫就得了这样的位子,想来将来是要被重用的。
不过这些念头她也只是在心里转一转,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漪乔一手一只地拉住他的手捧着握了握,感觉温温热热的,这才满意一笑。
祐樘笑道:“这回可是仔细抱着袖炉暖过的,不似上回冷冰冰的吧?上回不过因为手凉便教乔儿好一通紧张。不过再过阵子天气就转暖了,穿戴住行都能松泛些。”
“那也要注意些,还要冷一阵子呢,”漪乔颇为认真地看着他,“陛下上回从外面回来时那手冷得跟冰块似的,我握着都吓一跳。陛下的身子不是陛下一人的,陛下龙体康健,才是苍生黎民之福,陛下定要多加保重才是。”
那次握着他冷冰冰的双手,她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丝害怕——若是将来她手里的这双手彻底没了温度和生机,真正变得冰冷僵硬,她要如何?思及此,她当时的脸色都变了。
祐樘眸光微闪,拍了拍她愈加严肃的小脸,揶揄笑道:“乔儿若是再粘一撇胡子,便像足了前朝那些臣子了。”
漪乔瘪瘪嘴,正要说什么,忽见方才出去的李广领着两名长随折了回来。
李广手里捧着一件物什趋步至帝后面前躬了躬身,听陛下吩咐将东西放到书案上,赶忙垂首应是。他刚将东西放好,又听陛下命他和众人都退下,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就诺诺低头,领着一班内侍退出去。后退到门口时,他偷偷拿余光瞟了一眼,又想起方才所见,心里暗道皇后娘娘果然深得帝心,日后可得小心伺候着,不要得罪了皇后。
漪乔被祐樘拥在怀里调侃了几句,轻哼一声挣脱他,走到书案前仔细端详方才呈上来的东西,发现竟是一把瑶琴。
祐樘微微一笑,也走上前去。
他小心地取下琴套,将瑶琴翻转过来,指着底部龙池上方的两个篆书小字道:“看,这琴名曰‘霹雳’。”接着他又将琴身上的断纹指给她看:“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数百年不断。此琴遍布龟背断又杂以牛毛断和梅花断,漆色也温润雅致,形制古朴大方,着实难得。”他说着抬手拨了几下弦,笑道:“乔儿听,音色苍松透润,清越澄澈,散音、泛音、按音的演奏都能发挥得酣畅淋漓……”
漪乔随着他的指示一一看去,不由在心里啧啧暗叹这把瑶琴确实漂亮得紧,现在都是上百年的古董了,这要是拿回去……
“看式样,这琴是……伏羲式?”漪乔拉回跑偏的思绪,打量一番道。
祐樘点头笑道:“嗯,看来我教的那些乔儿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那是自然,陛下的话我都牢记着,”漪乔朝他得意一笑,随即眼睛一眯,“陛下打算把霹雳送给我?”
祐樘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笑道:“乔儿喜欢是再好不过的,原本便是买来给乔儿做生辰礼的。”
漪乔一愣:“生辰?”
二月二十九是这具身体的生辰,她的生日虽然不在这一天,但也错不了多久,于是干脆挪到了这一日。眼下确实快到了,他不提她都险些给忘了。
漪乔望了望书案上静卧的古琴,心里一片甜蜜,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末了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对了,你方才说……买来?从哪里买?”
祐樘揽着她的腰,笑吟吟地道:“李广进献的。我给了那古琴主人些赏赐,总不能白拿人家宝贝。”
漪乔的目光又在那古琴上打了个转:“给了多少钱?”
“一千两……”
漪乔瞬间瞪大了眼睛,正要说话却又听他一个大喘气后继续道:“黄金。”
他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一张小脸僵了似的,不由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回魂了丫头。”
漪乔回神之后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惊叹道:“果然是地主阶级的头子啊……”
虽然在古代当了好几年的皇后,但她基本一直生活在紫禁城里,珠玉宝石珍奇古玩确实触目皆是不假,但却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概念,如今听着了数字再在心里估摸成□□,就有些不淡定了。
不过他是皇帝,这点钱其实也不算什么……宫里上元节的鳌山,据说一座搭设下来花费千金不止……
“乔儿方才说什么?”
漪乔抱着他仰头笑道:“我……是想到了四年前,陛下问我知道为何只娶了我一个么?然后我激动地以为陛下要表白了,结果……居然说是为了省钱,然后陛下就拿出小算盘开始和我哭穷!哼……”
“乔儿怎的一直惦记着这档子事,就那么想听?”祐樘失笑道。
漪乔眼前一亮:“是啊是啊!好久没听到了,拿那个做礼物我也愿意!”
“听什么?”
“明知故问,”漪乔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当然是那三个字。”
“三个字?”祐樘浅笑一下,“我眼下确实有三个字想对乔儿说。”
漪乔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一脸兴味:“什么什么?”
“就寝吧。”
漪乔脸色一黑,嘴角微抽,抓狂之下想一把推开他,但转念一想又作罢,面上换上甜甜的笑,亲昵地抱住他的腰:“好啊!不过……我想和陛下商量一件事……”
“去百泉书院?”
“陛下英明!”
他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为难:“这个……”
漪乔瞄着他的神色,笑容越发温柔甜蜜善解人意:“我给陛下宽衣。”
祐樘眸底化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点头“嗯”了一声,伸平双臂看向她。
漪乔暗暗磨牙。
他向来便不喜欢她往宫外跑,上回她从书院回来后,他虽然面上和她调侃说笑,但想来他心中是存着不悦的,结果当天晚上折腾了她大半夜,她骨头都要散架了。后来借着她怀孕说要安胎坚决不允她出宫之请,原本她闹不明白原因,后来想想或许是他本身便不想她出宫。只是这次嘛……漪乔暗暗握拳,看你这回拿什么理由回绝我!
祐樘瞧着她那神情,心知她一定在腹诽他,嘴角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为他解开玉带时动作细致又专注,将之除下时微微倾身,那动作类似于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解扣时又站直身体引颈向上,仿若她平日里突然凑上来亲吻他的架势。她面上挂着温柔甜美的笑,却又总在她以为他察觉不到的角度偷偷横他一眼。她的一举一动都贴心周至,他微一垂眸便能瞧见她玉白的纤美柔荑灵巧翻飞。她前后左右的移步间,带动身上清新淡雅的暗香也时远时近,透着沐浴后特有的诱惑意味逸散在他鼻端,一股燥热感迅速滋生蔓延。
她原本便姿容无双,几年的宫廷生活非但没有令其减色半分,反而越发显出华美明艳的气韵来,愈加让人移不开眼目。一双会说话的清眸里蕴含的灵气也一如当初,顾盼之间神采沛然,令人观之仿觉有清洌的碧波淌过心头。
“夫何美女之娴妖,红颜晔而流光。”容貌仪态气韵,无一不出挑。兼之骨子里的性灵慧黠,又使得她尤显绝殊离俗。
她一直以为当年遴选东宫妃时他帮了大忙她才能被选上,其实并非如此。他当初确实一路都安排了人手确保万无一失,但实则主要靠的还是她自己,他没有出手太多。
她动作间时不时地显露出纤秾有致的身姿,配上她柔美的笑靥和亲昵的姿态,倒很有几分勾-引之意。
祐樘心神微微震荡,气息不由自主地加快,眸光又幽深一分。
“好了,剩件里衣差不多了,”漪乔呼出一口气,又视线下移,踟蹰着看向他,“那个,还有靴子……陛下坐下?”
“不急,”他一把将她捞到怀里,低沉的声音略带沙哑,“我得先还回去。”
“啊?”漪乔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她宽衣。
思及目的未达,她一把按住他的动作,干笑一声:“去书院的事……陛下还没答应呢。”
“我说过要答应?”
漪乔闻言即刻破功,忍不住一眼瞪过去:“你……你答应会怎样!我又不是出去会情人。”
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将她紧紧按入怀中,在她细嫩白皙的脖颈上轻咬一口。漪乔浑身颤栗一下,正欲张口便觉他灼热的气息温柔吹拂在耳畔:“如今天寒依旧,一月之后再说。”
漪乔原本也是想等到天气转暖再去的,于是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异议。然而她思忖的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里,他的双手和嘴唇一直没闲着,一边宽衣一边细细亲吻她的颈窝和美人骨。他的手法可比她的要迅捷利落得多,等她回过神来,和他紧密相贴的肌肤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逐渐飙升的体温和早已起了明显变化的某处。
因着她怀孕和坐月子,他确实忍了太久。漪乔抿唇偷笑,暗道原来他也有这样迫切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明白他今晚为何传膳那么早了。
她此刻已经被他抱到了床上,正下意识地勾着他的脖子,忘情地回应他炽热的深吻,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往后撤了撤,费力地挣脱他暴风骤雨一般的索取,按住他四处游移的手,喘着气道:“等、等一下……我今日在宫后苑散步的时候,无意间……走到了绛雪轩,然后想到了……想到了一个问题。”
祐樘眼眸暗沉得似要吞噬人心,深深地望她一眼:“乔儿定是故意的。”
漪乔随手捞起床上一个银薰球横在两人之间,挡住他又一次欺身上前的动作,不怀好意地笑望向他:“陛下要这么想也可以……不过我也确实想问一句,陛下有没有觉得,嗯……我当初傻乎乎的?”
祐樘眸光闪动,忽而微微挑眉,低低一笑:“乔儿才发觉?”
漪乔噎了噎,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所以你是看我人傻好骗故意诱拐我对不对?”
她眼眸里满是如水的缱绻蜜意,虽然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但这一眼瞪过来实在是没有半分威慑力,反倒像是撒娇。
祐樘嘴角轻勾,轻巧地夺过她手里暗香盈盈的银薰球,随意地往身后一抛,低头在她娇嫩的嘴唇上暧昧厮磨,唇畔浸笑,低缓吐息:“不傻我还不拐呢。”
漪乔一愣。他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却隐隐觉得暗含着好几层意思。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她就在一阵天旋地转里被不容抗拒地压倒在柔软的锦被上,淹没在了汹涌的旖旎情潮里。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出外踏春的好时节。算算日子,在宫里闷了快一年,漪乔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
幸好按照计划,她可以有一次变相春游。想一想百泉书院那世外桃源一样的秀美景致和书香浓郁的人文气息,她心里就有些小雀跃。
然而设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难测的。
她这次出行请求又被驳回去了。原因很简单——她又怀孕了……
刚坐完月子,居然又怀上了……这速度简直比一年生一胎还快……漪乔捂了捂脸。
她瞧着他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想起他那晚那句“一月之后再说”,忽然发觉他似乎是话里有话——不会就是等着她再怀吧?
不过不管怎样,她今年又出不去了。虽然她还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她出去。她心里清楚他让她呆在宫里面养胎只是个借口,但想想他或许真的自有自己的道理,便也只能作罢。毕竟他也不能总困着她,她迟早有机会出宫。
她平日里除了打理后宫事务之外,还会不定时抽查儿子的功课、亲自照管女儿,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充实。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她内心里的不安随着时日的推移不断增长。
不知道未来的劫难是惶惑恐惧的,但知道了之后倒是有一种死期倒计时的感觉。漪乔暗暗苦笑。
也不知是否因为近来朝政繁多,她发觉祐樘越来越忙。有时到晚膳前才见他回乾清宫,有时倒是按时回来了,可和他们一起用过膳后又接着去忙,到很晚才来就寝。她知道他一向都是个工作狂,所以也没多在意,只在他的饮食起居上更多加小心,嘱咐他一定保重身体。
时入十月,周太皇太后圣寿将近,却忽然身体抱恙,卧床数日不起。漪乔此时已经怀孕八个月,太皇太后一早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养胎。但眼下这样的光景,她身为孙媳还是挺着大肚子往清宁宫跑了一趟。然而看望完她才知道,老人家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又想念小儿子了而已,欲借病重之由逼着孙儿准许崇王朱见泽入京。老人家如此这般地和她单独说完,末了一脸阴郁地抓住她的手让她帮着劝劝祐樘,应下这件事。
回到乾清宫,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进退维谷。藩王进京兹事体大,她从不干涉朝政,何况是明知道为难祐樘的事。但太皇太后那一番嘱托她又不能当耳旁风。思量之下,她决定等祐樘回来后和他商量一下对策。
但她一直等他等到晚膳都传上来了还没见他回来,正要差人去打探,忽见李广来传话说陛下晚上在左顺门偏殿用膳,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交代李广规劝陛下保重龙体,赏了他些银子便打发他回去复命了。
她正要吩咐司膳布菜,一转眼就看到尔岚对着李广的背影微微皱眉,不由奇怪道:“尔岚怎么了?”
尔岚惊觉自己的动作落入了皇后眼里,稳了稳心神躬身道:“回娘娘,无事。”
漪乔眸光闪了闪,倒是并未追问。
左顺门偏殿外,李广走到门口正遇上刘健、徐溥几位阁老从里头出来,十分识趣地笑着见了礼,只是这几位耿直的老臣早对他近来的作为心生不满,并不理会他,纷纷鄙夷地睨他一眼,拂袖离开。
李广虽心中极端不满,但也只能强自忍下。说白了他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万不敢和陛下倚重的几位外臣卯上,不然倒霉的必定是他。
他一入殿内,便瞧见锦衣卫指挥使牟大人正躬身在和陛下禀告什么。见他进来,陛下抬手示意他上前来,询问道:“话都传到了?”
李广跪下伏地回话道:“回万岁,都传到了。”
陛下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问道:“皇后说什么了么?”
“娘娘让万岁爷务必保重龙体,眼下天凉起来,注意御寒。”
李广似乎听到了上头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浅笑,紧接着是一声轻叹,然后便听陛下曼声道:“到外头守着吧,没有朕的吩咐不要进来。”
李广顿首应是,起身退下。
晚膳后,漪乔将尔岚单独留下,盯着她道:“说吧,到底何事。”
尔岚踟蹰片刻,瞧着皇后的架势,斟酌着道:“娘娘,奴婢听闻这李公公有些神通。”
漪乔惊讶地张了张嘴:“什么?”
“就是……精通炼丹术制符水这些伎俩。”
“你说他会炼丹画符?”漪乔有些哭笑不得。
“奴婢也是听乾清宫的宫人们私底下传的,据说他还认识一些真人方士,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些小公公还去他那里求灵符。”
漪乔即刻意识到了什么,眉头蹙起:“你是说,李广用道术迷惑圣听?”
尔岚面露为难之色,继而叹口气,硬着头皮道:“娘娘细思,李广所受赏识可是过甚了?他原本便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后被调来做御前牌子,前阵子又进了司礼监做了随堂,李广当值时,陛下有事也是差他去办。除开陛下一直礼待的几位老人儿,如今宫里头大小内官见了李广哪个不是毕恭毕敬地看他几分颜色?只是这李广也颇有眼力介儿,对娘娘和千岁爷身边的人从来都是笑脸相迎,规规矩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