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五年春,一幕幕百十年不曾见的新鲜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冒了头,实在地叫都下的百姓大觉精彩,要是那些只知道耍乐之辈,没准还觉得意犹未尽。然而这事情发展到后来就越来越不是味,就算是爱私下议论朝政为乐的都门中人,也多少有些惴惴。
特别是张让府上闹出白昼妖鱼群奔的乱子以后,虽然不齿这老太监的不少,对这位权势熏灼又很能聚敛享受的死太监,更是从小官小吏直到城门口扛活儿的,都有着一股有志一同的仇富心理。但是这样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的鬼怪,人类的恐惧心理还是一时占了上风。
所以都门中虽然说什么样怪话的都有,却都有些后怕,至于那些对易经灾异都有些研究的儒生,就更是愁苦。
在汉儒奉为重要教材的《京房易》里,对张让家里那妖鱼群奔的一幕早已说得明白,鱼者鳞甲也,主武库,妖鱼群奔,那就是洛阳城里要动起刀兵,出了这由头的地方还是那十常侍之首的张让!怎么看去,都是都下要闹出大乱子的前兆,叫人怎么不担起心来?
一辈对当年党锢狱有些印象的人,已经开始觉得气氛不对了,清流士林里面,生怕步了李膺范滂后尘的文臣也有些情虚。
然而事情就来得如此突然,一夜间,张让府中起火不说,几乎人人踮起脚尖就看得到张让后宅,一赤一黄两条说不清是蛇还是龙的巨大影子在争斗不休。而张让府上,这火差不多就卷了半条坊市,要不是张让造宅子时对引渠修园子特别有兴趣,无形中多了许多防火隔离带,说不得张府早已经化为一片劫后残存的瓦砾场了。
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时,遍召儒士,以周礼所载东周镐京规制营造都城,然而较诸东周,许多地方都有改进,防火救火,洛阳署都有特别设置专人负责。虽然这一夜火起蹊跷,张让却还没倒台呢,洛阳署更是大把的属官极想抱上张让这条大粗腿,当下就把差役全派过来了。
等到后半夜,张让入了宫中去见他那几个老搭档,就连皇帝刘宏都被惊动,把西园禁军也派过去救火了。就算救不了火,北邙山闹妖怪,还不是西园军扫灭的,去看看那是什么妖怪,顺道诛杀了也好。
所幸这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好歹张府前半截的门脸还是保住了大貂珰的架子未倒。在这个木结构建筑为主的时代,能有这样结果就算是老天看眼,留下来主持这事的张府一众管事,都是长出了口气。张让好聚敛财货,但是花用起来也是豪奢,御下又不算太苛刻,这几个管事便先催促着还活着、能动弹的家人们在张府门前张罗起来,来救火的,不管的张府家仆还是洛阳署衙役、西园军士卒,都有两张胡饼,一碗热汤。
几个体面些的管事,一面招呼,一面却是底下里彼此庆幸:“谢天谢地,这一场劫难总算是过去了,这一夜,回想起来真是把人吓杀。亏得家主福大,才得如此快收场!如今老常侍去了宫里面圣,待回来时,还不得有些犒赏?马蹄银是不敢想了,但是忠勤本分如咱们,还不是多少贯铜钱进账?”
“犒赏什么的,也是不敢想了!能挣出来就是祖宗有德,还是先将些食水便罢,这一夜滴水不进,这嗓子里都是燎浆大泡……老常侍还没回来,大家还是执事勤勉些,不要再出了什么差错!现在想来,心还都是悬的!”
这些张让府里得用的管事,虽然尚是奴籍,然而地位超然,寻常都门沉沦宦海不得出头的小官人们,官面上的脸面还未必及得上他们。后世说相府门前九品官,这张让府上亲厚的管事,少说也是个小九卿的体面。如今看他们这样苦熬着操持起来,在军饷上没少被张让辈刁难过的西园禁军一伙军官,就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这次带队来的是羽林郎柳叶飞——除他而外,毕永是个大嘴巴的,释天鹏造型上就是扎眼的非主流,明明狗肉都啃得,却死活不肯蓄发,都没有到。
但就是这位羽林郎,此刻却也不在张府门前,只是牵了一匹马,与一个青衫负剑,像道士多过像书吏的小胡子家伙并肩走着。
倒不是他主动来寻这喜生事的家伙,而是某个书吏居然也混在救火人群里,出工不出力地蹭着。柳叶飞见着他时,这位仙术士正毫不在乎地蹲在一群洛阳署衙役群里,一手端汤,一手捏胡饼,吃得高兴呢。
至于有没有在袖囊里多藏几张饼带回那旧神祠去……柳叶飞的下限还没有低到那种地步,节操也没有换了通用点券,那是根本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