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清一袭白衣广袖伫立观看,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容,这当下不用钦差出手,司马家族都不会放过他。
对着半山烟火,孟焕之痛心疾首,待他驱马赶到扬州书院时,正逢司马清被各位族老们带走,两拔人马擦肩而过时,司马清笑语:“此间也有孟大人一份功劳,若不是你步步紧逼,老夫不会出此下策。”
“此言差矣!”孟焕之声音清冷回道,他追上几步直视司马清,“老族长一身才学不过如此,文章诗书再作得精妙,心肝肺腑全然是黑,城外滔滔江水都不能洗白你。”
司马清勾唇无声的讥笑,别人的言论与他何干,自生来他就没把凡夫俗胎看在眼里,妄想三言两语激怒他休想。
今日直面对视,孟焕之方发觉司马清要矮他多半个头,相比他初来江都里首次会晤,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老人苍老许多,头发多半数已白,往日阴沉的眸色闪着亮光带着兴奋,带出挑衅和自以为是的清高,只有弱者才会沾沾自喜零星半点的得与失。
他退后一步,做出让的动作:“前辈好走,藏书阁中缺失的书会有人凭着记忆补齐,纵然永久轶失,也是一些陈腐学识,不必再流传下去,就如同前辈的清云录一般。”
司马清无懈可击的神情有了轻微变化,孟焕之继续说道:“抄袭借鉴前人的学说也敢自吹自擂,清云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大笑话。”
“你待如何?”司马清的语调不掩慌张。
孟焕之轻轻拂落衣袖肩头落下的草木纸灰,信手指向前方,“与它们一般命运,而且终此朝江都不再设书院学堂。万莫叫屈,这都是前辈之功劳。”
司马清紧抿薄唇,不再发一言,跟着众位族老离去,夜色中一行人打着的灯笼从近及远,渐渐消失不可见,惟留烧焦的气味在原处。
长盛派来新的钦差接替王善叔和孟焕之,两人启程北上之前,司马家对司马清的处置也已公布——废除族长之位,关在宗祠中闭门思过。
那样的一个骄傲的人不能容忍这般失利,司马清神智微失常,紧捧着清云录不肯撒手,偶尔语出惊人:“阿筠,你回来了?”一抬眼间,瞧清来人,浑浊的双眼恢复清明,闭目不再发一言。
江都城外船坞间的大太太听说后,放声大笑,陪着她一同南下的大老爷并秦旭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笑声歇后,两行清泪从大太太眼角流下,她已见过同母兄长,才半百年纪的人犹如八十老翁,抖抖嗦嗦,全无找不出昔年风流才子的半风潇洒。
生母已逝,兄长也恐不久于人世间,书院被焚烧查禁,江都今颜改旧貌面目全非,她还有必要再踏进重游故地?
“回罢”,大太太抬着泪眼望向丈夫和儿子,见他们满是关切的神情,心底不由一暖,轻声呢喃:“回家吧,出来久了,章哥儿也该喊着要祖母。”
“好!”大老爷握住妻子的手,微用力以示安慰。
惟有秦旭不甘心,带了人亲探扬州书院,山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兵士佩着刀剑分列两旁,十月萧索天气,树木凋零,使得可以远眺到山上的屋舍学堂及藏书阁,与儿时的记忆重合,可以猜想到五座大藏书阁同时林立的壮观影像。
此时此刻,秦旭有几分明了祖父为何建书院又交出书院的动机,这样气势威严的山、树、屋舍并藏书阁,加上数位有名望大儒,什么都不要做,也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城池。
扬州甚至江南的学子以扬州书院为荣,屡生爱护之心,一力偏私蒙蔽他们的理智和公道之心,最终走向毁灭。
谁都不能保证秦州书院不会步其后尘,秦旭没有祖父的远见卓识,更没有驭下的手段,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绝不会干出和大舅舅同样的事,但章哥儿呢?章哥儿的后代呢?
秦家要力保不衰败,一座稳如盤石的靠山只会养废众儿孙,坐享其成,久而久之养得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如此更好!”秦旭再回望一眼扬州书院,不再留恋,上马挥鞭直奔出城,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长街。
大太太不用看都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抹干眼角最后一滴水,吩咐下人服侍着净面上妆,与丈夫开起玩笑:“当年我出阁那会,也是在船上哭得天昏地暗,生怕再没了机会回江都。”
如今,她不再留恋!
大老爷静待妻子说出下文,久久不得其果,见她又对着窗外出神,温声安慰:“素心,你想什么回来便回来,咱们现在有得是机会和时间。”
大太太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她再也不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