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外三十里,朝中已为西北五万新军扎下新营。西北军乃外军,需驻扎在新营,将领们奉召才可进京入朝。
銮驾与两国使节团先入城去,跟随銮驾一同入城的还有元睿。
元睿在地宫中被青州军将领吴正毒害后一直昏迷不醒,元修回朝自把元睿也带了回来,路上看护他的人是齐贺。西北军多数将领仍在边关,吴老正奉命督办蒸馏水与生理盐水一事,离不开边关,齐贺一路帮元睿施针吊着命,不知是齐贺医术高明还是元睿命不该绝,千里颠簸,盛京在望时竟还真留了口气。
圣驾回宫,百官相迎,圣驾和使节团一进城,元家的人便紧随其后接走了元睿。
銮驾进城时,元家有两辆华车停在城门后,一辆接了元睿回相国府,一辆出了城门直奔三十里外新军军营。
到了军营外已是傍晚,马车上下来名老者,白面青须,圆领青锦袍,披深赭厚锦风裘,将帖子递给守营小将,小将一看顿惊——相国府的总管,衣袍竟这般贵气!
那总管求见元修,小将拿着名帖进帐通报,稍时出来,领着那老总管便进了中军大帐。
帐中只元修一人,未着战袍,只穿着身常服,乌冠墨袍,气宇轩昂。
相国府的老管家进了大帐,一见元修便红了眼圈,颤颤巍巍跪拜道:“公子!大将军!老奴给您见礼了!”
“陶伯!”元修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人扶起,拍着老者的手,激动难言。
“十年了,公子……公子走时还是少年郎,如今已是英雄儿郎了。”
“陶伯也老了。”
主仆二人相顾感慨,陶伯拿衣袖抹了把眼泪道:“老奴能活着再见公子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说哪门子丧气话,我瞧你这身子还健朗着,少说再享个二三十年的福气!”元修笑着拍拍老仆的肩膀。
“老奴若活那么久,不成老妖了?”陶伯抹着眼角,被这话逗乐了,多年未见的心酸皆淡了些,只剩心头暖融融的感慨。
公子走了十年,还跟当初一样,待下人万般亲和。
主仆二人叙旧罢,元修这才问道:“陶伯来此,可是家中有何话要你递给我?”
陶伯这才道:“哟,瞧老奴这记性,实在是人老不中用了。相爷夫人都知您不爱看书信,特叫老奴来递句话,明儿是个好日子,公子披甲还朝金殿受封,又是年节,夜里圣上大宴百官和五胡使节团,退了宫宴后,公子随相爷回府,夫人在府中等着公子一同守岁!这些年公子身在边关,夫人年年守岁夜都望着边关,盼了十年总算把公子盼回来了,公子回来的这日子也真是吉利,夫人说了,今年定要好好热闹一番!”
元修点点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字,“好。”
“那老奴这就回府回禀!”陶伯高高兴兴应了,便要赶着回去。
“不急,晚上让伙头营做几道江南菜,我与陶伯好好叙叙。”元修拉住他,硬要留饭。
“老奴不敢。”主是主,仆是仆,哪怕他看着公子自幼长大,尊卑也不可乱,陶伯忙谢过元修,道,“天快黑了,相爷夫人还等着老奴回话呢,老奴可不敢耽搁。公子今夜也早些歇着吧,这军营离京中三十里,明日大朝,公子可要起个大早。不瞒公子说,盛京城中百姓都知明日公子披甲还朝,早些日子酒肆茶楼的临街雅间就被订空了,听说大多是朝中官家小姐们订的!如今这京中未出阁的女儿们可都惦记着公子,盼着明日一堵英雄风采呢!”
此言听着是打趣元修,实是给他提个醒,要他心中有个底儿。
公子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只因戍边耽误了,夫人这些年都为他端量着朝中士族门第的千金贵女,只待他回来挑个喜欢的。
公子可非一般人家的儿郎,太皇太后的亲侄子,相府嫡子,将来那登高之人,正室夫人自是要好好挑的。
元修一听此言,反倒兴致淡了,送走了陶伯,心中莫名憋闷,便问帐外亲兵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酉时了,再半个时辰就该用晚饭了。”亲兵道。
元修一听说快晚饭时辰了,掀了帐帘便走了出去。
那亲兵在身后问:“大将军去啥地儿?”
“去英睿那儿等饭吃。”元修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那亲兵在后头挠头。
英睿将军人冷话少,大将军总爱往那儿去,难不成是那儿的饭菜香些?
元修到了暮青帐外,却听帐中有人。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都在,刘黑子正问明日金殿受封,暮青能封何职,韩其初道:“以将军之功封三品镇军也是使得的,只是将军年少,未免日后封无可封,此番受封大抵也就是个四品,能晋左将军便是可喜的了。”
“啊?”刘黑子原本欢喜着,这一听有些替暮青抱不平,“将军这么能耐,就封个四品?”
韩其初失笑道:“朝中文武,四品已是中流砥柱了。朝中士族官门,弱冠出仕,也没有一出仕便是四品的。以将军的年纪,士族公子们尚未出仕,将军便已官居四品,此在我朝已是惊天先例了。”
石大海道:“韩先生此言有礼,俺家里那知县比俺年纪还大,咱将军才多大?已经很能耐了!”
刘黑子一听,觉着也有道理,复又欢喜了起来。
暮青话少,只听不插话,韩其初瞧了她一眼,笑意略深,似有未尽之言,此刻却不方便说。
这时,暮青忽然起身便往外走,道:“我去瞧瞧崔家人。”
杨氏一家安排在暮青帐子旁边,军中不得有女子,但杨氏一家如今有险,不好随圣驾先行进京,暮青便问过元修,将这一家安排在自己帐子旁边,只住一夜明日随她进京。元修念及杨氏一家乃西北军英烈亲眷,便开了特例,只嘱咐杨氏一家在帐中待着,无事不可出帐。盛京天寒,杨氏那两个女儿尚且年幼,下午暮青已让刘黑子加了两只炭盆进帐,人是她带出来的,自要多关切些。
刚打了帐帘出来,暮青便撞见了元修,元修怕她又说他耳朵长,便先一步道:“日后新军就安置在此,我带你瞧瞧这军营地势。”
暮青见元修瞥去一旁不敢瞧她,便心中有数,点头道:“知道了,等等。”
她先去了隔壁帐中看了杨氏一家,元修也跟进去瞧了瞧,见帐中暖和,一家子未有不适,两人才相携出帐,一同察看新军营去了。
月杀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见元修带着暮青看罢军营,又带着她往山上走,脸色便越来越阴沉。
盛京郊外山势不高,新军营两面环山,山后有湖,隆冬腊月,湖面覆了冰雪,日暮西沉,红霞一线,天云湖雪,山色壮美。
暮青见那湖阔如云河,延绵十里,心中便知朝中将新军营建在此处之意了。
元修在山坡上坐了下来,望湖不语,暮青也坐了下来,问:“近乡情怯?”
他哪是带她出来察看新军营的,分明是想散散心。
“嗯,是有些。”元修笑了笑,十年未归家,如今离家三十里,见着家中老管家才恍惚想起儿时,那时陶伯正当壮年,一晃眼,故人已生华发。
爹娘姑姑,是否也已老了?
在边关时,他可以借着战事忙,不去想家中,如今盛京在望,明日便要见爹娘,才知归心似箭,才知近乡情怯。
急切、怯意,想起陶伯临走时的话又觉得烦闷,诸多心思一股脑儿揉在心里,不知如何排解。军中将领都是些粗汉,他若说近乡情怯,定要被笑话,只觉在她身边是最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