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刘叔,好歹在你搬家的时候我还为你从头至尾地帮忙,不过是顺途搭一下车而已,又不会偷你那几个东西,不用这样一直紧盯着我吧,我很不自在的。”青年男子吊儿郎当地说道。
被称为刘叔的中年人闻言默然,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了头驱牛去。
“巫女小姐,你看那人如何?”高处,远处,夏东轻笑遥指,指尖正对那青年。
巫女没有顺着他手指看去,而已知道他所说之人,淡淡看着夏东,眉目中不带丝毫感情:“莫名问此,何意?”
夏东收回指出的右手,负于身后,袍袖轻抖:“既然巫女小姐如此执着于世人,那便容小生与小姐一论。”说着,他抖袖的动作稍微弯了些许,“月生。”
枫林中闪现出一白帽灰衣小厮,恭敬地垂头恭手小跑至夏东身前,躬身禀言:“公子,小的方才接到指令,已查了出来。这青年男子是村里有名的无赖,整日倦怠着性子吊儿郎当,将自己的祖屋都挥霍当了出去,整日都栖在破庙里,又不劳作,又不行那乞讨之事,只是无赖混些小便宜作吃食,偶也偷窃些人家的瓜果作物果腹,虽然都是些小便宜,但在民风淳朴的村子里,这人的行为已经十分无赖,连小孩儿都作童谣来骂他。昨日那刘二德,也就是那驱牛的中年人搬家之时,这男子却突然出现,奋力帮助他,事出紧急,马上就要搬走,那刘二德也没有阻止,直到今日凌晨方才收拾好刚刚好赶上迁移大潮,这男子便提出要求要搭一程顺风车去南方。”
巫女眼中悄然生了些许寒意:“这又如何?”
夏东毫不在意,昂首直视巫女,这是被守护的对象对于守护者的审视,毫不畏惧,心无迷惘:“既然巫女小姐怜爱世人,便看世人究竟有无被如此怜爱的资格。只此男子为例,家祖有屋,生而无为,挥耗家财,身居破屋而不知进,退而傲不肯乞,为村人孩童所唾而不知醒。进而可推之,村有大户祖屋,可见或许是有些学识过之人,恃才废懒,不肯作,碌碌此生。这便是这世上多半世人的青年之期,庸人废于懒,才人毁于傲,更有多于甚者,既懒而傲。幼而起时,年少无知,纵欲而作,知惧而止。青而出时,或有成者,傲而凌人,或有败者,卑而低人。至于中年,碌碌者已半,有稍好者,亦沉醉于己,为私妄作,至于老年,各立于己。此中又夹杂太多,私欲,欺骗,愤恨,嫉妒,阴狠,不平,各自为己,已成于世。巫女小姐怕是沉醉于月村生活太久,这世间不如那么恬静,浮华肆于人间,心间,民不自知,奈何以知而入?民不自危,奈何以救为名?这世间,从来便是如此残酷,这世事,便是我刚所述之轮回,偶有微脱者,醒悟稍稍有所为,却也都是为己。他们不需要你去救,你也救不了他们。”
言辞铮铮,此刻夏东的眼中再无和煦笑意与隐藏在笑意之下的阴暗渴慕,而是真正他自己心中所藏的,透彻世事的明悟,不愿独醒而**的蔑世,和坦然的自傲超然。
如闻雷鸣。
巫女身形轻颤,特别是那句“庸人废于懒,才人毁于傲”,让她恍惚中忆起了三月前那微黄淡暖的烛光旁,那黯然的脸,和那句失意的话——
“我本一俗人,自谓闲逸。有小聪明,亦懂大智慧,只是小聪明全用于懒上,大智慧皆废于懒上……”
他是庸人吗?他倒是一直这么自认为……
他是才人吗?他既称自己有小聪明亦懂大智慧,许是算一个才人的,可他既如此说自己,岂不是正好说明他的自傲?
让巫女震动的,自然不在于张彻是否是庸人,而在于夏东所言,与青年合,与张彻亦合,自己对世事,也许确实不如常年混迹于人性最丑恶之地争权王宫的夏东。
不过若如此轻易地否认自己行为的意义,也不是巫女了,她的信念,也并非没有现实基础,正如张彻虽然确实是懒傲之人,也毫不影响他独有的魅力。
“穷困之极而不乞,这或许的确是说明其有傲气毁了他,但这也说明其心中还有一些羞耻与志气,即便此非傲骨,但傲气也并非皆是浮夸。有志,便还有起来的机会。被孩童作谣侮而不报复,说明其心中尚存大气与自知,或许还有那么一些爱心,这便是人性的美好面。身居破庙,父母当然不能随,或许早便不在,或许此前有什么无法承受的挫折才开始如此颓废下去,即便并非如此,也说明其**而内心坚韧。能看准时机帮忙而让人无法拒绝,事后又提出合理要求而成功,说明其既有抓住时机的眼光,又有了解人心的聪慧,明了劳动取所得之理。突然如此积极而并非如以往一样颓废在村中,或许正是其心有了改变想要去南方从头再来。你所说的世事尽如此,又言我在村中不知世事,那么人性的复杂你都看透?你在宫中之日,又何曾少了?”
夏东闻言,并不露出如何惊讶的表情,感慨道:“看来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
巫女静默地看着那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坐在车上,仿佛能看到他目中隐藏的壮志与不羁……与他,有一些相似。
然后她便看见,一个孕妇,缓缓撑着自己不便的身躯,靠近了那年轻男子。
巫女猛然转头,死死地盯着夏东。
夏东一抖华袍,不在意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我们来赌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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