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肩坐着,透过窗户瞧着窗外依稀的月影。幽蓝的月光落在地面上,给整个窗外的世界都披上了一层蓝调的色。无论褐色的花台、青色的植株,或是偶然路过的夜检安保的藏蓝色制服,都氤氲成了一种夜色独有的境像。似乎这就是月的魅力,它一点儿也不张扬,却足够动人心魄。
蓦地,身后走廊里传来一阵轻飘飘、丝毫不稳重的脚步声。只是脚步声,便似乎能够听得出,它的主人似乎心乱如麻,如有万种言语哽咽在喉,却不知该说其中的哪一句是好。
跟着,玻璃窗返照的像中,那病房门上方的小窗里,透出一个男子的面容,阴郁而凝重、犹疑又尴尬,是王瑜。
林裳的手指下意识地掐了掐我的手背,她倒吸口凉气:“是舅舅……他来了……”
小窗里的王瑜表情复杂到了极致,却又仿佛空洞到了极致,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姑且留作活着的力量,也许只是一种走向死亡终点前的呆滞与麻木。
他应是并不知道我和林裳已然瞧见了他。而他望向我们的眼神,充盈着越来越多的愧疚,和无奈,那确实毫不掩饰的真实。
林裳自嘲般叹了口气道:“我还曾在某一个瞬间天真地以为……他投向艾仲泽,是假象,是用来迷惑对方的又一次精心的表演。可笑,我怎么能认为,这会是真的……陆鸣,你看他的眼睛,被欲望花乱了的外壳里,深藏着的,是无以复加的挫败。是啊……我们真的败了,败得一塌涂地!”
她忽然回头,大声说道:“舅舅,你进来吧,我们还要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商量的,对吧?”
窗外的王瑜猛地失措,千变万化的神色只在一瞬间演化完成,他似乎想要抬脚离开,却最终尴尬地笑了笑,笑容收敛,比适才哭过的林裳,更加没落。
他瑟缩地走进门来,如同林裳的晚辈。
他突兀地坐在椅中,双手无处落放,于是紧张地叠加在一起,右手手指飞快地旋转着左手手指上的指环,将它取下,又重新戴上。反复重叠的动作,手指很快变得毫无血色。
“你……你还好吗?”王瑜的声音有种砂纸打磨老旧乳胶漆墙面的感觉。
林裳直面着他笑笑,道:“舅舅,此时此刻,你是需要我,比你更加坚强一点儿吗?”
王瑜愕然,额角渗出一点汗色。
林裳咯咯一笑:“舅舅,曾经你的肩膀对我来说,就好像高不见顶的峰峦一样,高大、挺拔、魁梧、有力,你的肢体语言远比你的话语,更加给我依赖的力量。可是今天,我还没有倒下,你却先倒下了……”
“……你,你听我说……”王瑜微微欠了欠身子,语气在辩解和恳求之间摆荡。
林裳决然地摇头,道:“不必说,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干脆,你先听听我的想法,好吗?”
王瑜翕动嘴唇,却不再说话。他看了看林裳,又看了看我,终于点了点头。
“其实,”林裳字字清晰地说,声调语气,拿捏得仿佛国家级话剧团的演出舞台上,一个演技炉火纯青的演员,“从某个角度来说,其实此时的我们都觉得,妈妈她神志不清,对我们各自来说……都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不是吗?”
我猛地心中一凌,万料不到,却又仿佛终于等到,林裳说出的这番话。
而王瑜更是猛然从椅中站起,毫不迟疑地道:“那怎么会!”
“别急着否认,舅舅……”林裳的发丝低垂而下,遮住了她又一次红肿了的眼眶,她在哽咽中说道,“扪心而问,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而我呢?我又过得好吗?”
王瑜的脸颊开始疯狂地抽搐,他怀疑地看着林裳,甚至看着我,如同被人揭穿了心底最深层次的秘密。
“换句话说,舅舅……其实我们两个,如今都并不是那样、那样渴望复仇了……对吧?近二十年的时光,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在驱使着你,由一个乐观开朗的少年变成了阴郁内敛的男人,又是怎样的力量驱使着我,让我的身体和精神上,落下如此多的伤疤,却仍不觉得疼呢?”
王瑜像是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岁。站起身时,他是个俊朗的男子,而颓丧地落下座时,他几乎又变成了一个耄耋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