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一段距离后,林裳忽然一声哀怨的叹气,陡然将车内的气氛由温和冻结成了严寒。仿佛适才轻松微笑的告别,只是假意的伪装而已。
我在她背后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缓缓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背对着我的,用手按在额头,显得十分疲惫的林裳。她的短发再次让我针扎般痛心不已,从视网膜疼到了心血管。
“林总,”范继文小声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要我开慢一些吗?”
林裳又一次降下车窗,让新鲜的空气涌进车内,而后再次撕扯头发,用力地甩了甩头,似是逼得自己在酒精的折磨中保持清醒,稍后,她嗓子嘶哑地说道:“停……停车!”
车子堪堪停住,林裳已是掀开车门,冲出几步,蹲在地上哇哇地大口吐了起来。范继文停稳了车子,绕到林裳身边,轻轻在她的背心上拍打,减轻她的痛楚。而随着她吐光了几乎全部是清亮液体的残物,开始不住的痛苦的干呕,我握紧的拳头开始渗出汗水,指甲几乎已然撕裂了皮肤。林裳的酒量再好,在今晚这样的场合里,不适合偷奸耍滑,实打实喝干了许多杯酒的她终于也无法将灌溉般进入身体里的酒精全部吸收消化……她毕竟是个单薄纤瘦的女孩啊!
我再难坐住,掀开了车门就要下车。而车门顿时被一股大力阻住,是范继文。他皱眉向我摇了摇头,用目光示意我镇定,并轻轻关拢了我的车门。
林裳并未察觉。而当她吐完回到车里,车子又开了一阵,她忽然打开小包,从里面抽出一张湿巾纸。抖开,盖在了额头和眼睛上。我初时以为她只是像一般酒醉的人一样,用湿巾纸给充血的眼球降温。但很快,她的举动再一次撕裂了我对她肤浅的认知。
她扭开储物箱里的一瓶矿泉水,但并不是喝它。而是咕嘟嘟地将盖在面上的湿巾纸浇得更湿。水流沿着湿巾纸四散流淌,顺着她的肌肤,沿着不规则的轨迹,淌进了她洁白的连衣裙里,沾湿了她的衣领。而湿巾纸紧紧贴在她的面上,清晰地浮现出她面容的轮廓和起伏。她不停颤动的眼球,明显地意味着,她正在忍受着深醉的无法脱离的痛楚。
直浇了小半瓶水,她才合上瓶盖,而后双手抚在湿巾纸上,从手背、手臂,直到躯干、全身,泛起抽搐般的颤抖。颤抖愈发强烈,像是一瓶被摇晃得足够多的香槟酒,被启开了瓶盖。林裳突然令人毫无准备地爆发出了最高分贝的嚎啕悲泣!
我先是被这排山倒海的哭泣惊得战栗,几乎抵挡不住想要触碰她的本能。接着,她的哭声触碰我的耳膜,像是一瓶冰水浇在了滚烫的火炉之上,蒸腾而起的白茫茫的水汽,是不知何来何往的、令人肝肠寸断的悲意。最后,我的眼泪也开始止不住地流淌,范继文从后视镜里似乎看了我一眼,而在我用手背拭去泪滴后,他向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从未像此时一样想要紧紧抱住林裳,我想要触碰她的痛楚,让她的痛楚沿着我的手臂流淌到我的身体里。如果可以,我希望将她所有的伤痛都吸附在自己身体里,而将自己所有的快乐都传导给她。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假设。
尽管她就坐在我前方一米远处,尽管我只要抬起双臂,环绕她的脖颈和腰肢,便能隔着一张汽车椅背用力地抱住她。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不想让她在敞开自己伤疤的时候惊扰到她,同时,我不想辜负范继文。
我已经意会了范继文的意图,他是想将林裳不为人知的一面,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任由她毫不掩饰地展现给我。冒着可能会得罪自己上司的危险和可能,他依然坚定地选择了这样的,似乎有些带着不道德性质的方式。目的只是,希望我更多地了解林裳,从而更多地体会她、理解她……
我在林裳这我从未领略过的伤悲中努力平静自己,像一个在暴风雨中努力掌舵的水手。小心地将手机在口袋里由振动模式调为静音模式,掏出手机,将亮度降为可见的最低程度。颤抖的指尖反复修改着按错了的拼音,给“遍体鳞伤”发出了一条微信。
丫头,你在哪里?我很想你。
林裳小包里的手机很快轻响,但她在哭泣中毫无察觉。
车子用雪亮的车灯穿透着夜的沉重,我却看不清高速公路上飞快划过的隔离线,只因我的泪眼,越是擦拭,越是潮湿得不可救药。
我再次发出一条微信:丫头,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许久许久,直到成都的高楼大厦渐渐在车窗外现身,林裳终于哭声渐轻。
范继文轻声对她说道:“林总,你的手机有新的消息。”
林裳点点头,取下湿巾纸,狠狠地擦了擦眼角。而后,随着我再次紧张不已的心跳,林裳取出了她的手机,划开了微信。
我在她身后,看得到她的手机屏幕。那熟悉的地球与孤独身影的图案消失过后,我猛然察觉,林裳的微信通讯录里,竟然只有“遍体鳞伤”和“第三条狗”,这仅仅的两个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