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梦气息微弱,像梦中的呓语般呼喊着少年的名字。
少年坐在树杈上,点燃了第二支烟,他已经很少在白天呆在院子里了,他很忙,他忙着跟大哥、他忙着收小弟,他忙着把沾了血腥的钱收进怀里,再散去四方……只有夜里,他才回到院子,回到奶奶留给他的小小的家。但他睡不着时,会在院子里抽着烟,在向梦家窗帘紧闭的窗户外踱步,想象着和他一墙之隔的小女孩,睡着时会微微抖动的睫毛……
他攀到树杈上,他很少在夜里上树,但今晚,他只想看看夜幕下的远山,少年的心性,已难再被小镇拘束,他向往着更宽广的世界……
他把一支烟抽得很彻底,甚至抽出了过滤嘴中棉花燃烧的味道,这才轻轻地丢掉了它……他点燃了第二支烟,忽然听到了向梦的呼喊,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不是!
他扑在井口,惊声高呼:向梦!向梦!向梦!是你吗!
吴硕……吴硕……救我……
好!你别慌,有我呢!
吴硕摇动轱辘,垂下了井绳,直到向梦紧紧抓住了井绳。他一边高喊着安慰的话,一边用力摇动轱辘,将向梦升了上来。
然而他呼喊的声音,既安慰了向梦,也惊动了满院子的左邻右舍。向梦父母惊惧万分地紧紧抱住浑身湿透的向梦,短暂的慌乱过后,他们没有给向梦和吴硕任何解释的机会,而是给了他们各自一顿惨烈的毒打。
吴硕疯了一样地试图护着向梦,因为自从他立誓保护向梦再不受人欺负以后,向梦就真的再没有挨过打……可这个夜晚,他的誓言像个笑话一样被无情践踏。
两个少年各自趴倒在地,背上落下雨点般的棍棒,耳中钻进难听的叫骂和恐吓。但他们艰难地在泥土中抬起了头,扭转到彼此的方向,伸出指尖互相触碰,报以微笑抵挡痛楚……
……
不知觉间,我面前的饮料杯中已经泡进了许多个抽到了烟屁股的烟头,仿佛是那掉进了古井中的星火,刺啦熄灭声不绝于耳,我仿佛在那饮料杯中,看见了一个薄纸般的柔弱女孩。
向梦倒是不再哭泣,而是有些目光涣散地呆呆坐着。她喃喃说:“陆鸣,你不该和他打架的,你是打不过他的……”
“我知道。”
“因为在那次挨揍之后,他发誓一定要做个真正的男人,永远保护我不受一丝一毫伤害的男人。”
……
然而,少年吴硕,和少年向梦在不知不觉间,在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向梦成绩优异地考上了高中,吴硕练就了满身的肌肉,用拳头摆平着一件件摆不平的事,他管那些刀光剑影,叫做江湖。
高中,江湖,多么遥远的相隔。
她越来越文静,孤僻的文静;他越来越暴戾,孤僻的暴戾。
向梦有个很有钱的姨妈,也便有个很少爷的表哥。姨妈和表哥来家做客那天,一言不合,向梦得罪了娇生惯养的表哥,立时被扇了一个耳光。来自亲人的一个耳光其实并没什么,向梦的亲人有很多,一个不好的表哥打了自己一巴掌,又有什么要紧……不巧的是,那一耳光,被刚巧喝醉酒回到院子的吴硕看在了眼里,而吴硕只有向梦这一个亲人,那一巴掌,比打在自己的脸上,更刺痛他的心。
当天晚上,向梦的表哥瞎了一只眼睛,烫瞎他眼睛的,是一个烟头。
这件事残忍地改变了所有当事人的生活,极大地打击了向梦的家庭,彻底改变了向梦的性格,她变得极端内向、沉默……很快,姨妈家和向梦家决裂,连母亲也因对姐姐和外甥的愧疚而和向梦父亲离婚,撇下父女俩远走他乡。
向梦哭干了眼泪,跟着爸爸去了远方。
而吴硕也不知逃到了哪里,再没有在院子里出现过。
两个少年,再没有相见过。
几年匆匆走过,向梦读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她在父亲的安排下,和一个善良淳朴的男孩订了婚。她对那男孩,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只是,她和他谈恋爱时,怎么也找不到那种坐在树杈上,依偎在那个少年怀里遥看远方的感觉……
他们领了结婚证,幸福地憧憬着新的生活,而她也在婚礼的准备工作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她为自己的婚纱上用青白色的丝线,绣上一朵朵小花,那些小花,好像是纷飞在空气中的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