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那老汉脸上阴晴不定,旁边的老太婆显然是他的老妻,伸出一只枯瘦蜡黄的胳膊挽住老汉低声道:“老头子,那咱们也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从这两人的衣着打扮来看,显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辈。
朱灵忍不住瞪了那粤地汉子一眼:“哎,我说,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要收药钱、收器材使用费了?”
“哦,老哥此话怎讲?”老汉一听话中有话,赶紧继续谦卑求教。
朱灵斜着眼睛扫了一眼那粤地汉子,闭嘴不言,显然是等待对方表态。
那汉子却毫不客气地反瞪一眼回来,同时向问话老汉大声道:“老人家,这个老头穿的是互助会的蓝衣,没准是这医院的托儿,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这话差点没把朱灵气个半死,心口又传来一阵绞痛,折腾得他忍不住呻吟一声,用力按住左胸。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们这帮南方蛮子,真……真是不知道好歹。”朱灵垂着脑袋,等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苦笑着道:“在这里看病,无论大病小病,无论看病拿药,统统都是分文不收。”
粤地汉子和问话老汉闻言,均是为之一愣,一起向朱灵看来。
朱灵嘿嘿一笑,吐出两个字:“但是……”
那粤地汉子见他故意卖弄玄虚,猛地又往自家腿上拍了一掌:“但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如果不是附近有武装警卫巡逻,他真可能要扑上去扼住朱灵的脖子。
问话老汉也急了:“老哥,您老大人有大量,到底是怎么个章程,给我们指点一二,定有重谢。”说着话,老头从怀里哆嗦着掏出两张万元面额的国钞。
朱灵过足了瘾,皱着眉头推开老头递来的那两张废纸,清了一下喉咙,这才大声道:“但是,如果是外面治不了的绝症,病人必须先把自己的全部家产交给互助会,然后才能接受治疗。”
此言一出,周围但凡听到他的话的人全都呆了。
从来没有人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收费方式。
大病小病免费看免费治,来个绝症就要剥光患者全部家产。这是趁你病,要你命的玩法?还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节奏?
“这是……”粤地汉子瞪大眼睛道。
“这个……”问话老汉也陷入了茫然。
“说来说去,不还是一家缺德医院吗!”刚才杞人忧天的大婶愤然道。
粤地汉子叹了口气,站起来拉儿子:“阿灿,咱们还是走吧。”
那戴眼镜的瘦弱儿子却攥紧了父亲的手:“老爸,别走。”
“不走,留在这里也没用啊!咱们哪来的亿万家产给这些人。”
那儿子捂住腰,看了一眼朱灵,又看向自家老爹道:“人家也没说要亿万家产,人家只说是全部家产。”
“唔?”那粤地汉子瞬间愣住,转头看着朱灵。
朱灵再次把后背靠到椅子上,洋洋得意道:“这世上,到底还是有明白人啊。这样聪慧机灵的孩子,啧啧,怎么会有个……唉,不说了。”
“喂,你说清楚些!”那粤地汉子走到朱灵面前,警惕地看着他:“如果有个身无分文的绝症患者,怎么办?”
“身无分文的绝症患者?身上的衣裤鞋袜,也可充作治疗费。”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众人回头,看到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站在走道中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边。
这男医生垂下的左手戴着个腕式终端,他的胸口前还有一张金属工作牌,和刚才跟着滑轮担架车冲进去的那两位男女医生完全一样。
问话老汉站了起来,哆嗦着问道:“如果有一位只剩两间茅舍,十亩水田,一岭荒山的绝症患者呢?”
男医生走到近前,大声道:“两间茅舍,十亩水田,一岭荒山交给互助会后即可给你治病。”
那位杞人忧天的大婶看了一眼医生,问道:“有多少,给多少?你们不怕有人信口开河?”
“既然是交易,双方都有诚意最好。只要你认可,我们自然有办法把东西拿到手里,甚至不需要你出面。不过,如果对方没有诚意,互助会也有办法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可以把给出的东西重新收回去。”那医生脸上闪过一道笑容,那笑容看起来似乎充满了不屑,可仔细再品味又会感觉到几丝冰凉。
捂着腰的眼镜少年抬起头看着医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那医生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愤慨,也没有鄙夷:“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免费的东西。你认为呢?”
少年不说话,陷入沉思。
男医生走到少年的面前:“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另一个是坏消息。好消息是,对你来说,完全不需要想那么多。因为,你只不过是肾结石炎症扩大而已,在我们这里连大病都算不上。至于坏消息嘛,你,还有你,跟着我来,我们需要马上手术。”他指了一下少年,以及那位目瞪口呆的父亲。
“可是,城里的医生说,他的尿毒症已经是晚期,手术也没有用了……”那位焦躁的父亲结结巴巴道。
医生的嘴角抿了一下:“如果你说的那位医生能够再仔细一点,再多花点时间检查,他或许会发现自己的诊断太匆忙了一些。我必须承认,这两种病引起的肾功能衰竭症状完全一样。当然,如果炎症持续时间太长,倒是很有可能恶化成真的尿毒症。但是,你们今天的运气还不错。”
少年在父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跟在那医生后面,突然想到一个新的问题:“你怎么能断定我是肾结石炎症?”
医生转过身来,指了一下在等候大厅里晃荡的卡鲁:“它们能看见你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每一束肌腱。我个人对你能忍受疼痛的能力感到由衷的佩服,其实,你和你的父亲应该走急诊通道那边的,因为这种急症有时候可以在短时间内夺走一条生命,所以我才会亲自过来。快点吧,时间正在流逝。”
他结束忠告后不再说话,加快脚步通过安全通道,父子两人紧跟着他消失在走廊后面。
走道上剩下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朱灵从这位医生出现的那一刻起就自觉地闭上了嘴。
他认得这位医生,江口综合医疗中心的副院长皮宜民。这位皮大夫不但在外科手术上有常人所不及的独到造诣,同时还是一位精明能干的管理者,更是一位富于理性思辨的哲学大师。
朱灵相信,虽然这位皮大夫的年龄比自己小十二岁,但真要斗起嘴皮子来,他这大半辈子积累的政治理论功力恐怕未必挡得住对方两句夹枪带棒的痛击。因为他习惯仰仗的权位真理加成buff在这个地方根本不起任何效果,而且很容易把自己推到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去。
自己现在寄人门下,又是来这里看病的,完全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虽说他曾经是北方战区的政治部主任,地师级的国家干部,但那已经是从前一个相当遥远的梦。现在他只是一介平民,而那位皮大夫不但是这座医院的二号人物,甚至能在某种程度上决定自己的健康。在已经全然融入他血液的某种哲学体系中,这种地位悬殊的较量,且不论最后的输赢,其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僭越和犯罪。
而且,相比嘴炮较量带来的那点微弱愉悦,心口的绞痛显然更值得关注。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闭上嘴,低着头,把脸别过去,做一位最安全的围观者。
他从等候大厅的液晶大屏幕上看到,自己排的这队,前面只剩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