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远山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地，像个木乃伊一样，仍然不省人事。肋骨骨折、膝盖粉碎性骨折以及浑身上下多处软组织受伤，让原来那个始终不服老的易家老大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人可以斗天斗地，却终究斗不过伤病和衰老。

易飞看着父亲这副模样，早已心如刀割，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任由噙在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摔落在那洁白的被罩上。

“爸，我回来了，家里有我，你放心吧，你只管好好养伤，其他的的事儿都不用你担心，儿子大了，这点儿事还是能处理好的。”说着，易飞又挤出了点儿笑容，“爸，要说我在北方，一切都挺好的，学习挺努力的，成绩也不错，还能靠买点儿小东西挣点儿小钱，虽然不多，但也够自己花了……”

听易飞这么说，本已哭成泪人的易明秀忍不住笑了一下，是啊，一直以来，她都挺憧憬大学生活的，那该是一副多么幸福而美好的画面啊。可一眨眼间，她就发现她哥哥流泪了，他的泪水就像那断了线的珍珠，一刻不停地向下流着。那一刻，她知道了，没有谁天生是坚强的，有些坚强是出于善意做给家人看的。

一切都没有易飞想象中那么顺利，其实难还难在钱上。易飞妈东凑西凑凑到的八千多块钱加上易飞从东北带回来的四千多块钱，在五天不到的时间里就用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一家人因为缺钱陷入了绝境，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这种无底洞呢？

今天，易远山已经从重症监护室搬到了普通病房。

在过去这几天里，易飞始终在与房产开发商交涉，几乎是跑断了腿，也废尽了口舌，却只惹了一肚子气。按理说，他父亲这是工伤，开发商那边应该负全责，可是，开发商那边存心耍无赖，先是以没钱为由一拖再拖，后来干脆以朱远山未与之签订劳务合同为由，拒绝赔偿这笔医疗费。

易飞愤怒了，他就不信在朗朗乾坤之下，由了这帮无耻之徒为非作歹？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不能为父亲讨一个公道？随后，他通过高中同学的关系，向当地一个比较知名的律师做了咨询，最终得到了他认为很宝贵的收获——那就是没签劳动合同不影响工伤赔偿，只要先固定好建立劳动关系及受伤经过的证据，就可以向劳动仲裁部门申请仲裁。

说起来，易飞的那个高中同学也真是个热心肠，她先是不遗余力地帮着易飞联系律师，等律师联系完了，她又特意跑医院来看望易飞的父亲。

她一个单薄瘦弱的姑娘，提着一大袋子水果，出现在病房门口时，让易飞着实吃了一惊，也让他瞬间从座位上弹坐了起来，“戴琪琪——，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望你父亲啊，顺便也看看你，听说你在东北发展得不错，也不知道变没变样子。”这个叫戴琪琪的女孩儿一笑起来，很柔和，像是春天里的风。

人说遇难见真情，这一次，易飞算是对这句话是深有体会了。他家遭此横祸，只有为数不多的亲戚过来看看，而这个与他不沾亲不带故同学在帮了他一个大忙之后，又不辞劳苦地过来看望他，这真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快进来，快进来，帮了我这么大的一个忙，还大老远地过来看我，真让我受宠若惊。”说这话时易飞已经起身接过了戴琪琪手里的水果，还拉过了一把椅子，让戴琪琪坐下来。

“别臭美，谁大老远过来看你了？我主要是过来看伯父的，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啊！”戴琪琪说着，就上上下下打量起了易飞来，“我看你跟以前也没多大区别啊，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当老师的人啊？你看咱们的班主任老魏，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处处都有老师的派头，我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儿怵他。”

听这话，易飞心头一颤，他突然觉得那些现在想来还如此真实的打打闹闹的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恍惚昨日又遥不可及。而曾经大家都认为的最难熬的高中岁月，真的像老魏说的那样，是每个人人生中最最美好的最值得珍藏的一段时光。也许在不知道多少个月圆月缺之后，他易飞也会能把这本不美好的人生，当成一份美好的回忆吧，然而，那时他纯乎已经垂垂老矣了。想着想着，他笑道：“戴琪琪，要学会用发展得眼光看问题，归根结底，我现在只是个师范生，等我真当老师了，我肯定不比老魏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说是吧？”

“是是是——，你呀，最厉害了！干什么都像样！”戴琪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又从袋里拣了一个个头较大的苹果，开始削起苹果皮来。她削苹果的手法很娴熟，从入刀那一刻起到到她收刀的那一瞬间，苹果皮被一圈儿接着一圈儿地削落，在中间都没有断过。

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下，这个细长脸的姑娘显得比高中时代更耐看了，也更有女人味儿了，而且她的女人味儿绝不仅仅体现在外表上，更体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上和她的灵魂里。

易飞有些看得呆了，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种怜惜的光彩，是啊，他从戴琪琪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美，一种让他感到特别温暖特别舒服的美，一种能将他的内心融化的美。

“戴琪琪，你越来越漂亮了，真，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易飞笑呵呵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戴琪琪早感受到了易飞那灼热的目光，只是一直装作没事儿人一般，投入地削着她手里的苹果。此时，她把削好的苹果塞到了易飞手里一塞，笑道：“呦呦呦，我们的易老师真会说话，不过我想我肯定没有你女朋友漂亮，她应该是个真正的大美人才对。”

易飞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最终只苦笑了了一下，“是啊，她挺美，不过她只活在画里面。”

听易飞这么一说，戴琪琪的脸上滑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之色，然而她还是学会了伪装，马上叉开话题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易飞是个聪明人，他又怎么感受不到戴琪琪对他的情感呢？然而，父亲的事儿始终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心痛不已，也没什么心情再去关心儿女情长的事了。

“哎呦——”刚把一口苹果咬在嘴里的易飞突然就皱紧眉头，呲牙咧嘴地叫出声来，样子极其痛苦。看他这种情况，不了解内情还得以为他吃的是毒苹果，就连坐在他对面的戴琪琪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怎么了。

易飞把一口苹果吐到了身边的垃圾桶里，然后伸手翻开下嘴唇让戴琪一睹究竟。原来，由于这两天火大，易飞的口腔里发生了多处溃疡，就连他的舌尖舌根也起了一带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白色水泡。难怪，他吃东西会疼！

“你看看你，挺大个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上火了吃点儿退火药啊，溃疡了就喷点儿西瓜霜啊，照你这样下去，我怕你也会坚持不住，直接倒下去了。你要是倒下去了，你父亲怎么办？你家人该怎么办？难道你要让你母亲和你妹妹去跟那些无良开放商打官司吗？你也忍心？！”戴琪琪的嘴本来就不让人，今天她被易飞惹急了，更是火力全开，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易飞给说得心服口服，乖乖就范。

易飞虽然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原来，被人关心着又被人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好。如果说他眼下的生活状态是暗无天日，那么戴琪琪绝对是那划破天幕，照进他生活的一道强光。在戴琪琪面前，易飞愈发地失去了抵抗力，愈发地要沦陷了……

吃晚饭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了青石板的路面上，也打在了行色匆匆的人们的心里。

易飞和戴琪坐在了一家米线店靠窗的位置，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米线，一边聊起了高中毕业后彼此的生活。两年多时间，虽然无关乎沧海桑田，却也会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让人的眼角添上了纹路的同时，也让人的内心蘸染了风霜。

由于心事太多，易飞显得没有平常那样健谈。不过，遇到了暖心窝子的戴琪，他还是渐渐打开了话匣子，把满腔心事都说给了她。而戴琪自然扮演起了一个忠实的听众，单手托着腮，认认真真地听着那属于易飞的故事。

天越来越阴沉，外面的雨也下得越来越大，远远近近亮起的街灯，在这黄昏的雨中显得是那样的朦胧和凄美。

吃过晚饭，雨势减小，两人挣着一把伞，在蒙蒙细雨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遇到一家药店，戴琪琪不由分说，迈步就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她就拎着一袋药，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干什么呢？易老师，怎么发起呆来了？给，你的药，一会儿回医院，赶紧就温水吃下去，别跟自己的身体过意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