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不属于许问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但这里的匠户制度实际上跟明朝末年有些相似。
人户起初分为民、军、匠三等,民籍最高,军籍和匠籍不能随意迁移,不能参与科举考试,随时要参与服役,社会地位非常低。
匠户出身的孩子天生就是匠籍,世代承袭,不能跨阶层通婚,也不能随便分家。
大约六十年以前,上上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匠户中的一部分坐班制改成了轮班制。
以前就算没活,匠人也要呆在自己的岗位上不能离开,劳动力就算闲置着也不能去做别的事情。
改成轮班制之后,匠人轮班上岗,没班的时候可以休息或者做一些自己的事情,譬如木匠可以接活帮人打家具,帮人盖房等等,劳动力的使用总算是宽松了一点。
二十六年前,这任皇帝上位,年号正治。正治十年,实行了以银代役制。
轮班工匠每年征银四钱五分,叫匠班银。有钱的话就可以只出银不出工,用钱来买时间。
也正是因为这个新制度,江南一路的工业发展得格外迅速,出现了很多大中型私人工坊。天作阁这样的传统工坊在这几十年里也发展得格外迅猛。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完全不需要服役了。
朝廷始终还是需要用工的,除了轮班工以外,住坐工和存留工一直都存在。
住坐工就是坐班的工匠,存留工则通常都有一些不可替代的特殊技能,譬如纺织业里的一些特殊织法、绣法的掌握者。
在此基础上,朝廷又强制要求,新学徒晋升工匠,必须服三年役,之后每五年必须服一年役,这些工役不得以银代之,是必须要服的。
不过相比以前的轮班工,这些强制工役不完全免费,包吃住之外,还能拿到微薄的薪水。尤其是在新学徒刚入行的时候,这样的薪水能给他们攒下最基础的本钱,所以在实行之初,并没有遭到强烈的反对。
许问三轮徒工试考完,不管从哪个层面上看都已经出师了,当然就要开始服役了。
“去哪里服役不是朝廷安排的吗?我还能选?”他有点不可思议。
这可是古代,这么人性化的吗?
“别人不能,但是你——我跟孙博然打了招呼。”连天青简短地说。
原来是走后门啊……许问恍然。
“不能留在江南路,不能前往京城,别的都可以。”连天青补充。
这也叫可以选吗?许问无语。
大周朝共分四路,京城为首,江南最繁忙,其余南疆和西漠都是偏僻又落后的地方。
京城和江南都排除出了选项,那只有在南疆和西漠里挑一个了。而这两项,对许问来说其实都差不多。
“……西漠吧。”许问想了想,说。
在现代的时候,他就一直想去西北旅游,但阴差阳错,一直没能成行。
现在既然只能在这两项里选,那就还是往西边走吧。
“行。”连天青毫不犹豫地说,似乎对许问的干脆有点满意。
他从十品坊棋盘一样的格局上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许问跟在后面,突然有点依依不舍。
在这个世界,徒弟出师就相当于从师傅家分家,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尤其是服役的时候,肯定是要自己去的,师傅不可能跟着,顶多就是三年回来之后再去找师傅磕头。
这两年许问跟连天青他们日日相处,连天青虽然少言寡语,但教起他来尽心尽力,没有丝毫保留。
现在一想要有好几年见不着他们了,许问真心舍不得。
“天工十科,我才只学了细木呢……”他轻声嘀咕,但心里想着的,又怎么会只是要学的这些东西?
“师傅,你们离开小横村,下一站准备去哪里?”许问突然想起一件事,追上去问道。
说起来这事还跟他有关,要不是他参加了徒工试露了连天青的行迹,他怎么会被迫离开小横村?
虽然一个工匠要掩饰自己行迹,这件事本身就挺奇怪的……
“我已经有安排了。”连天青说。
“那三年之后我回来了,我要到哪里去找你们?”许问继续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连天青说。
他摆明了不想多说,许问有些失望,但连天青就是这样的人,老实说许问也习惯了。
只希望是真的“到时候就知道了”吧……
两人回到小院,刚进门就听见连林林在大呼小叫:“该我了该我了,你们不许赖皮!小四看我的,这把我准行!”
“看你才怪了……”一个小孩的声音在嘀咕,听着倒挺老成。
许问一听这动静,根本不需要猜就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不用说,连林林又在缠着人家打弹珠了。
这是她最喜欢的游戏,没事就拉着师兄弟们玩,但是玩得无比之菜,十战九输,剩下一局准是大家让的。
但她是真的很喜欢玩,屡战屡败还要屡败屡战,这会儿更是很没出息地欺负起小孩来了……
不,听这动静,谁欺负谁还不好说呢。
许问笑着走过去看,没留意到旁边连天青的表情微微阴了一下。
泥地上十二个小坑,与之相对的是十二颗浑圆的木珠,全是都是花梨木的边角料打的,散发着柔润的光芒。
现在已经有五颗木珠进了洞,第六颗在离洞五寸左右的地方,明显是失败了。
连林林跑到这颗木珠旁边,眯起一只眼睛开始瞄。
旁边站着三个小孩,差不多都是五六岁的年纪,身上全是泥。当然,连林林的裙子上也是一样。
连林林瞄准的时候,三个小孩都有点紧张。
按照游戏规则,下家可以从游戏失败的位置开始,上把那个小孩险些就成功了,现在只剩五寸距离,游戏当然简单多了。
连林林瞄啊瞄,终于,她屈指弹了出去!
木珠划出一条直线,直奔小坑而去,然后从小坑旁边擦身而过,飞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都不进!”三个小孩中的一个不可置信地说,之前划拳他跟连林林分到了一边,现在觉得自己被坑惨了。
“啊!”连林林自己也很震惊,连忙双手合十跟同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看岔了……”
接下来轮到另外两个小孩,两个人笑嘻嘻地,把剩下所有的木珠全部打进了洞,又笑嘻嘻地把珠子拣回来揣进了怀里。
连家军惨败,连林林还想翻盘,但是没人愿意再跟她一组了。
于是游戏到此结束,小孩们纷纷离开,两个高兴,一个哭丧着脸,临走还瞪了连林林两眼。
“我小时候明明很厉害的……”连林林回头,看见许问和她爹,有点沮丧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还有点印象,手指一弹出去,珠子就进洞。她教我的,我学得很好的……”
“她?谁?”许问没听说过这个,疑惑地问。
“……不记得了。”连林林认真地想了想,但还是只能摇头。
“无关紧要的人。”连天青冷漠地说,从两人身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