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车,春夏之间,稍遇阴晦,则飞鸣而过。岭外尤多。爱入人家烁人魂气。或云九首,曾为犬啮其一,常滴血。血滴之家,则有凶咎。
————————刘恂《岭表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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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知己嘴巴虽毒了些,可在这件事上,他却没瞎扯。自打三岁起,家人、邻里、师长,无一例外,都把他当作是个早慧的神童。
张太岳两岁辨指“王曰”,李太白五岁口诵《六甲》,蔡文姬六岁听弦识律,司马光七岁砸缸救人,华夏自古就有出神童的传统。虽说比起那些神乎其技近乎妖孽的甘罗、项橐之辈,儿时的吴知己或有不如;可若说他早知早熟,博览群书,那却实实在在没半分虚假。
吴知己三岁那年,与那位金溪方仲永一模一样,忽闹腾着要家人笔墨伺候。吴知己没方仲永那么好运,无端端被家人抽了两下,只得可怜巴巴地自个东翻西找,恰好寻着一支2B铅笔,便学着电视里的神笔马良,把家中白墙涂画了个遍。
吴知己的涂鸦并未如马良的画一般破壁而出,但庆幸的是,除了家长的一顿狠揍,那些涂鸦还为他带来了一位少年宫的书画老师。习字半年,吴知己已能自个儿阅文读书;初时或还有些五柳先生的毛病,可渐渐的,吴知己思学并举,书不分薄厚,必反复批阅,不亦乐乎。
久而久之,吴知己所思所学,倒背如流,渐成气候;而吴知己的脾性却也不自知的慢慢异化。家人、师长、同侪对吴知己的态度也大都经历了初初惊喜,渐渐膈应,终究反感。
用庞司空的话来说,能长期与吴知己相处得好的,必然都是为人极其厚道,胸怀格外大度。或者说,吴知己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是性格极好极好的;因为但凡脾气有些棱角,心性不算圆融的人,肯定与吴知己白首如新,老死不相往来了。
作为与吴知己相处最久相知最深的朋友,庞司空的这些话虽似打趣,可每当他说起时,眼中总隐隐掩着深深的悲悯。在庞司空看来,吴知己所学所知越多,他就越来越失去一个“人”该有的烟火情欲。更可悲的是,吴知己一边不断趋于“太上忘情”,一边却仍在强扮着玩世不恭,嬉笑怒骂。
而眼下,吴知己正是挂着那副人厌狗嫌的嘴脸,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打着哈欠。
“吴博士呀...”
妩媚的娇语唏嘘婉然,渐渐的从吴知己的脑海中抽离,正当吴知己微微蹙眉之时,一声鸣叹,垂天而降,如昆岗玉碎,黄钟裂毁,振聋发聩之余,却也隐隐悲戚,遑遑无依。
吴知己星眸闪烁,遥望着云天深处团团引动的恢弘巨影,由虚及实,澎湃而至,那超乎想象的伟阔,如山海倾塌,迫压心魂。这几乎无法比量的洪纤分际...直直地勾起...人心深处那份因自我的微藐...油然透体、无可抗拒的卑丧与恐惧。
是的,不是膜拜,不是崇仰,只有卑与恐。当人面对超乎想象的庞然大物时,它无须言语,无须动容,只那连绵蔽日的巨影,便已碾碎了人之为人的生念与秉持。无边境界,压临尘寰,蝼蚁...命何轻。
吴知己抽了抽嘴角,环顾着周遭那数不清的自己;每一个个体的脸上,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无不因战栗惊惧而扭曲;卑微与无助,在这一刻是那样的清晰,众生悲苦,不忍直视。
苍天上的巨影却似无意朝生暮死的蜉蝣,只似缓实速的蠕动,运转须弥,舒张磅礴;裁云剪霞间,冉冉九首现。
“嘭!嘭!嘭!嘭!嘭......”
九首方生,数不清的沉响随即闷叠而起,好似九天银河乍坠乾坤大帛,虽不刺耳,却也浩浩腾腾,涤荡心魂。音声方落,却见十八幅巨翼风云吸张,握揽苍茫。
洪纤巨细,不可同日而语;头顶上巨物的变化,对于此刻小虫似的吴知己们而言,其实,也就依稀窥得个轮廓罢了,本就惊惧万分,却也不会因这巨物展露九首十八翼的本相而再多一分。
“蝼蚁......该死......”
“该死......”
“该死...”
“该死...”
“......”
九首十八翼的庞然大物声若闷雷,短短四字,叠鸣旋响,却已没了之前的妩媚妖娆,全不似人声。
听得此语,遍地的吴知己彼此戚然相顾,个个伶仃惶恐,悲情残状,不一而足。而那个依旧浑身残血淋漓的吴知己,深深吐了口气,喟然叹道:“奇鸧九首,脰生十八翼,真的是鬼车鸟的本相啊。不过...丑也是真丑。”
“蝼蚁......吼!”鬼车的九首齐齐望向正喃喃自语的吴知己,一声嘶鸣,却全无禽啼之色,浑似荒兽震哮。
乌发半赤的吴知己抹了抹面,便如川戏杂耍般,忽得没了先前那满满的卑惧之色,而那副没心没肺的臭脸不知不觉又被摆上了台面。
吴知己眯着左眼,颇有兴致似的言道:“道行真的是不够啊...露了九首之像,连话都说不连牵了。呃,不好意思,‘说不连牵’是老家方言,估计你听不懂。不过无所谓啦...”
吴知己说着,不再去看鬼车鸟,只环顾着四周大大小小、均一脸戚容的自己,随即颇满意点点头:“不知此难,何明彼苦?在他人的痛苦中,我们所同情的只是我们认为我们也难免要遭遇的那些痛苦。这句话,你们都还记得吗?”
“记得...自然记得。”身旁一个模样颇稚嫩的吴知己擦了擦鼻角的泪水,奶声奶气道:“《爱弥儿》里的话,六岁时读过的。”
吴知己目露慈祥,抚了抚小吴知己的脑袋,又看了看那身旁一个个目露恍然之色的自己,方才抬首朗声道:“落毛鸭一只,也敢叫我蝼蚁?怎么,魂魄千分奈何我不得,就火急火燎,要直接灭了我了?”
吴知己的话并未立刻得到回应,悬临蔽空的鬼车鸟阵阵蠕动,似在挣扎,良久方歇;随即,一习娇滴却不甚清晰也不连贯的话语坠垂而至:“吴博士...姐姐改主意了...唉...既不肯做个...乖宝宝...姐姐也只好狠狠心...食了你的魂咯...”
“你是不是觉得,开了黄庭,敞了绛宫;胎光、爽灵、幽精也尽入了你的幻境,我就成了头圈里的肥猪,任你割宰了?”
“没错哦...姐姐我...”
“吼!”鬼车之语忽得被自己的一声嘶哮打断,“闭嘴!”“吼!吼!”
吴知己咧着嘴,全然掩不住一脸的嘲讽之色,信口言道:“你到底管不管得住自己的嘴啊?三斤半的鸭子两斤半的嘴,还真是不假...噢,对了,这也是我老家俗话,你听得懂的吧?”
只片刻疯乱,鬼车鸟便复常态,音声虽再无妩媚之意,森然漠漠:“蝼蚁!魂销道灭,无有来生,去吧...”
语落,翼展,九首癫狂,饕食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