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司汤达《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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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帐东西!给我跪下!”
一声略刺耳的呵叱在地处罗湖的池家老宅中响起。往日娴若处子的黎文鞅此刻却有些狼狈,发梢凌乱,嘴角隐约乌青,妻子池澈在旁紧紧的攥着他的左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黎文鞅看了看池澈,眼神温润,柔情如故;他轻轻抚拍了下池澈微有些颤抖的手,低语了句“没事”,便径自走上前,缓缓跪在了巩新莲身前五步之地。
端坐于圈椅的巩新莲似比几天前又干瘦了些,此刻正一边轻重间隔的敲着拐杖,一边满目阴鸷的打量着黎文鞅,如鹫视雀,毫无舐犊之意。
池家老二池叔玉此刻不露喜怒的侍立于巩新莲旁侧,虽无言语,却一直静静凝视着黎文鞅身后的池家老大池伯玉。
池伯玉正微喘着气,方才出手掌掴自己女婿那一下着实动了真火。黎文鞅嘴角隐隐乌青带血,池伯玉却也手筋扭损,无法曲合。但眼下池伯玉可没心思在意什么疼痛,若非池澈在场,他甚至有把黎文鞅掐死的冲动。
在池伯玉心里,池鳞之重,远甚于池澈、池浅,更妄论“倒插门”的黎文鞅了;虽近些年算是借重黎文鞅的才干,但池伯玉可不觉得池波集团缺了谁就转不灵了;人才嘛,多得是。
上回家族集会上,黎文鞅当众说出吴知己与庞司空的信息已经让池伯玉有所不满,但毕竟当时母亲在那坐着,池伯玉也未发作。
今日巩新莲急匆匆的把他召来家中,还让他带着黎文鞅。池伯玉本还嘀咕着,以为老二、老三先下手为强了,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刚进门便被巩新莲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待回过神细问方知,原来是老二池叔玉的手下报信,说自己的女婿与老三池季玉不光没惩治吴知己,居然还对这害死池鳞的元凶施以援手,在香港救了吴知己一命。
池伯玉当场便出离愤怒了,他不想问什么具体缘由,在他看来,黎文鞅既已有了吴知己的行踪,未先来告知自己却去和池季玉搅在一处,这已是居心叵测,恶行昭张了。
池伯玉虽死板傲慢,却不是傻子。老三那家伙平日明里暗里都与黎文鞅看不对眼,可抓捕吴知己这么大的事却偏找黎文鞅,若说这两人没有暗通款曲,真当大家是瞎子不成?当然,池伯玉也不是没考虑过黎文鞅或许别有用意,再怎么说,他对自己女儿池澈的爱半点不假;可池伯玉无法接受的是,黎文鞅没弄死吴知己就算了,毕竟谁都不想脏了手,可偏偏还救了个已然中枪的仇人,这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念及于此,池伯玉随即狠扇了黎文鞅一记耳光。打人不打脸,池伯玉三兄弟虽秉性殊异,却都有怒时掌掴他人的习惯,许是自小都被池广尧如此教训,心理遗传吧。
此般折辱,黎文鞅倒是坦然受之,池澈却瞠目结舌,正欲惊呼,却被巩新莲的喝叱吓得噤若寒蝉,只能无助的看着丈夫缓步向前,跪于堂间。
“你说!你和那个叫吴知己的贱种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的鳞儿是不是被你们合谋害死的?”巩新莲满眼恶毒之色,如审凶徒,如恶仇雠。
黎文鞅微微摇首,淡淡的回道:“文鞅此前并不识得吴知己。”
“是吗?”巩新莲拖长着声音,看了一眼身旁的池叔玉。
池叔玉的长子池浪见状,趋前言道:“奶奶,阿鳞与黎文鞅向来不和,池家人尽皆知。他若找个外人一起给阿鳞下套也说得通。”说着,池浪目露阴狡,“那个吴知己不是个搞研究的读书人嘛?咱们家文鞅可也是高考状元。这臭味相投也可以理解,只是这样下作的逼死阿鳞,黎文鞅,你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黎文鞅低首不语,池澈却再也忍不住,娇叱道:“池浪,你少血口喷人!文鞅怎么可能与人设套害死阿鳞!文鞅平日对阿鳞很好,阿鳞他...呜呜...”
“那你解释解释,你这好老公为什么在香港救了吴知己呢?”池浪对池澈的泣不成声视而不见,似在逼问池澈,眼睛却盯着池伯玉。
“澈儿,别哭。”黎文鞅转过头微笑着安慰妻子,池澈啜泣着尚未言语,却听黎文鞅一声痛苦的呻吟,池澈急忙抬头看去。
巩新莲年岁大了,可身子尚利索的很,性子里的凶戾更是远胜当年。看着黎文鞅淡定从容的模样,巩新莲早已没来由的一阵厌恶;此刻她立于堂下,手中的拐杖狠狠刺在黎文鞅的腰腹,浑身戾气,竟全然不似个老妪。
“说,你为什么救那个贱种?”
黎文鞅摆摆手止住了欲冲上前的池澈,强忍痛意,平静的言道:“为了池家。”
“哈!这倒滑稽了,我给你个机会,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为了池家?”巩新莲喘着气,阴沉道:“说不清,你就去对着麟儿的牌位跪到死吧。”
黎文鞅沉思片刻,颓然的摇了摇头,“文鞅愚钝,其中的曲折看不分明;文鞅只知道,无论是吴知己还是当时开枪之人,池家都惹不起。”
池浪在旁一声冷笑,“危言耸听。黎文鞅啊黎文鞅,那打枪的人暂且不论,一个中枪的穷酸,黎家也惹不起?你可别说是因为三叔,若是没你从中撺掇,三叔会那么怂?”
黎文鞅微微抬首,看了看似欲噬人的巩新莲,叹道:“我想,吴知己并不需要我或三叔去救,他只是设局落子,救与不救,其间的后果分际,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救必然胜过不救;且不论三叔可以免去行凶杀人的嫌疑,我们与吴知己之间也有了缓冲的余地。”
池浪哂笑道:“黎文鞅,按你说的,那吴知己不似个人,倒像是什么妖魔鬼怪哩。”池浪语声一沉,阴恻道:“退一万步说吧,救他的可是你和三叔喔,与奶奶、大伯他们可没相干。”
巩新莲听得此语,起手又是一拐,直捅得黎文鞅撑伏于地,低声痛吟。
“黎文鞅,你这贱种是不是觉得我巩新莲是吓大的?”说着,巩新莲狠狠的将拐杖砸拄于地,几乎擦着黎文鞅的手指。池伯玉见状,生生扯住池澈,怒目而视,止其向前。
池浪见得巩新莲此刻的模样,觉得火候到了,急忙乖巧的上前搀扶,并戟指喝骂道:“黎文鞅,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老老实实坦白,别鬼扯什么吴知己不似个人...”
“谁说吴知己算是个人了?”一声暴喝伴着开门声突兀在堂中响起,打断了池浪的话;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脸粗豪的池季玉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娘!”池季玉快步走到巩新莲面前,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的黎文鞅,放低语声道:“娘,那个吴知己真的有古怪,儿子中午回来路上差点在车里被人用枪打死;那个...吴知己也在车上,救了儿子一命。”
巩新莲疏眉一立,“你也为那贱种说话?谁要杀你?怕是要杀那贱种的吧?”
池季玉微微点头,随即附耳言道:“娘,这些都不是关键,问题是...有一枪,是真枪!是往那吴知己心口打的!”
巩新莲微微一惊,暗思这吴知己到底惹了什么祸事,就算是在香港那种地方,治安比不上内陆,可连真枪实弹都用上了,这背后的水也够深了。
巩新莲凝神审视了下自家这个老三,乍一看虽依旧是那副粗豪模样,但此刻言语神情里却全没了往日的霸嚣。巩新莲这才想起,眼前的是自己的儿子,刚遭遇枪袭的亲儿子。
巩新莲清了清嗓子,摔开扶着自己的池浪,把池季玉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自己没事吧?”
“儿子没事,只是那吴知己...”
“枪子儿都打胸口了,还没打死他?”巩新莲恨恨道。
“娘,打死打伤都好说,问题是...没打到啊!”池季玉微微摇头,叹道。
“没打到?”巩新莲不解。
“是啊,娘,这真是见鬼了!他当时就坐儿子旁边,也没见他怎么动,愣是没打到...”
巩新莲看着池季玉,正沉思不语,忽见自家老仆焦叔拿着手机上前,躬身言道:“老佛爷,方才林家的靳北打来电话,说大后天会带着林家千金来灵堂悼念。”
“什么!”巩新莲本已略微平息的怒意霎时又起,“那小娼妇还敢来!”
焦叔见状,一时怯懦的不敢再言语;巩新莲叱道:“他还说了什么?”
焦叔低垂着脑袋,支吾道:“他...他说,他会负责让,让吴知己和庞司空来给鳞少爷磕头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