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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如若人生不相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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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白头山。

一场雪,因为没有遮掩,片刻后便叫人白了头。于是白茫茫的雪野里有一个白茫茫的身影缓缓移动。

啪……那人突然一脚踩空,向前栽倒,在积起的雪地里拍出一个人形的印子来,推门出来接应他的人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笑出声来。

栽倒的人一撑而起,满面愤然,“姑苏辙!”

“快进来。”那人忍着笑把他拖进屋子,从头到尾抖下了几斤堆雪,随后双手一摊,“吃的呢?大厨。”

“你吃兔肉么?”他冷冷的问。

“吃。”她盈盈的答。

“好,今晚没有兔子。”他随手将篮子搁下。姑苏搓搓手蹲下去,将篮子里的野菜蘑菇拾罗出来收拾收拾,“去烤火吧。”

“每年都有这么大雪么?”他靠着火盆坐了下去,身上淋了雪的衣服没有更换,很快被融化的雪水浸透。

“今年特别大。”姑苏看了他一眼,“去换衣服。”

“嗯……”他懒洋洋的应着,然后继续一动不动的烤着火。

“重,开,宴?”

“你看这里这么暖和,衣服一会儿就会干了。”他誓死与火盆共存亡。

“重开宴。”姑苏笑着叉腰,“谁说你爱干净忍不了脏的来着,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

“哦,可是这和我有什么……”他慢慢合上眼睛,“有什么关系……呢……”他忽然震了一下,“姑苏!”

“嗯?我还在。”一只手贴上他的额头,“我哪儿也没去,哪儿也不会去。我不是你的幻觉。”

重开宴睁开眼,他的眼里映着女子微笑的脸庞,也映着葳蕤的火光。“有一首歌,叫《寸缕》。”

“嗯?”

“里面有一句词是,‘盲眼偏贪看远道的光’。”

姑苏一脚把火盆踢到他脚边,“够‘近’了吗?”

“!!!烫!”

饭后,屋里的女子哼着歌洗刷碗碟,屋前的男子倚门看着屋檐滴水成冰。

已经过去快十天了,这个冬季也终于进入了最深最冷的时节。十天,足够发生很多事,他带着所有敌意离开南郊,一是为了引开鬼画皮的视线,为江浸月一行人争取片刻安稳,希望他们能明白他的意思,快点查清叶青阳的秘密。

其二……他侧目看了眼屋里忙碌的人,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屋里传来哐当一声,他放下横抱的手臂推门进去,“怎么了?”

“对不起……这是我摔的第五只碗了吧?”姑苏扶着灶台的边缘弯着腰,一脸歉意的微笑,“看来明天又要麻烦你去镇上买了。”

“这不要紧。”他扶直姑苏,“有伤到么?”

“没有。”姑苏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嗯……就是越来越看不清了。”

“碗我会买的,你负责摔就好了。”重开宴淡淡一笑,将她抱了起来,“你伤还没全好,不宜劳累,去休息吧。”

姑苏抬手虚扶着他的胸膛,“阿宴,我到底摔了几只碗。”

“五只。”他吻了下她的额头,“天黑了,晚安。”

安置好姑苏,重开宴推门回到厨房,他看了看雪停后依旧亮堂的天色,将碗的残片清扫进角落里一个隐秘的竹篓,那里面存放着另外五只碗的碎片。

最后,他搬了个凳子坐在屋前,静静看着苍茫雪野。

安生下来后,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询问自己:这条荆棘血路,究竟值不值得。

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死了这么多人,这一切真的会在打败叶青阳后结束吗?叶青阳并不是这个武林的尽头,他只是一段故事的尽头。

他拿起墙上靠着的做了一半的乐器,除了没有雕花与涂漆,从外形上来看是张古琴。

他本来想做把琵琶,但无奈他不是专业的制琴师,转轴的位置改了几次都找不准,诸多乐器中,还是古琴好做一些。弦的材料他找了很久,古人用蚕丝制弦,他手头没有蚕丝,只好将先前邗渊给他的绫罗缎一根线一根线的抽开,搓成一股做成琴弦。

这是把七弦琴,弦取七音,即宫、商、角、徵、羽、文、武,相传七弦琴本只有五弦,后周文王姬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如今才有文武七弦琴。

剩下的绫罗缎被他做成了琴头流苏,琴的材料是深山老木,配上名贵的流苏颇有暴殄天物之感。

然而木材很老时,原有木性已变,则无所谓何木,都能敲击有响。

人亦是如此。

小屋的门前是两座并立的坟包,那是姑苏的师父与师娘的坟墓,坟旁一棵古木亭亭如盖,另一棵古木半腰截断坍塌在一旁,琴的材料正取自那棵坍塌的古木。

他对着坟墓,静静调琴。

武林真正的尽头,大概就是这样吧。

孤身一人,独对荒坟,既无江湖,也无侠。

白头山很小,从山顶到山底只要走半个时辰。第二天早晨,他换了身布衣下了山,自从抛下那件青衣侯的黑衣,过往种种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

直到他听到一个消息。

“听说了吗?无双公子已经失踪半个月了,左亲王都快把北漠整个翻遍了。”

“难道不会是他又意气用事出走江湖?”

“如今无双山庄这架势,我看不像。”那酒保一边说着一边将客人的酒打满,“梅花山的事之后他不是回北漠了吗?据说马车一出洛州就没了。”

“啪。”一声脆响,交谈的两人侧头看去,一个样貌儒雅的年轻人正弯腰将掉落的钱串捡起来,“这不是李宴么?又来买碗啊?”

年轻人笑了一笑,“嗯,又摔没了。”

“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总摔碗。”一旁的杂货店老板将打包好的一摞碗递过去,“拿好啊,别路上就摔了。”

“不会的,多谢。”他点头致意,“对了……最近南郊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南郊?”那两人面面相觑,“那什么青衣侯没抓到,就没再听到消息了,你问这个干嘛。”

“我有朋友在那里。”他慢慢答道。

“你朋友不会是武林人吧?南郊自古就挺乱的,太平了几年,现在又开始折腾咯。”酒保耸了耸肩,“不过和我们这儿东洲小地方搭不着边。”

“告辞。”他转身离去。

杂货店老板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的背影,“他以前……有这么冷淡吗?”

“没有吧?怎么一提起武林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重开宴提着碗回到山上,门半开着,一捆柴火散了一地,他心里咯噔一声,手上东西一撇就冲了进去。

“姑苏!”

地上的人正慢慢爬起来,他奔到她身边时才听到落地的碗发出一声脆响。

“啊……”姑苏指了指门外,“那是……”

“我明天再去一趟。”他飞快的打断她,“怎么了?是不是……”

“我拿左边的柴火时被右边的柴火绊倒了。”姑苏站起来拍了拍灰,“咳咳,你提前点进来就能正好看到我跌倒了。”

“是……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白头山不会有贼的。”姑苏疑惑的看着他,“怎么了?表情这么吓人。”

“……没什么。”我还以为是叶青阳的人闯进来了。他舒了口气,“你出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阿宴。”她一如既往的敏锐,“怎么了?”

重开宴眼神游移片刻,在她脸上凝滞下来,“龙又被抓住了。”

姑苏的眼睛渐渐睁大,“他……”

“他已经失踪半个月了。”重开宴微微咬唇,“从我们离开梅花山开始。我早该想到的,梅花山那场仗赢得太容易,叶青阳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拿走就收手。”

她握住他的手,“龙又是皇亲国戚,他们不会对他太为难……”

“连人带马车都消失了,龙又的身边有邗渊,只可能是叶青阳或者思夜想本人去拿的人。”他勉力一笑,“他们都是疯子。”

姑苏沉默片刻,放下了手。

“你做什么?”

“收拾东西,你明天下山,回南郊。”

姑苏推门出去,被重开宴一把拉住,“你要赶我走?”

“我没法跟你一起走了。”姑苏回过头,“我现在的状态……”

“你要我撇下你一个人?”重开宴收紧五指,“我不同意。”

“阿宴。”

“我不能这么做。”

“阿宴,你的兄弟朋友还需要你。”姑苏温和的看着他,“你知道他们依旧相信你,一直在暗中帮着你,这个武林需要你。”

“可是我需要你。”

“傻瓜。”她笑了,“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重开宴眼底窜起一片火光,“姑苏!你是我的爱人!不是我的母亲!”他一把扯起姑苏的手,“我没有把你当做任何人的替代!”

“那就放开我,很疼。”她平静的说,“阿宴你知道,我的毛病是没救的,你继续陪着我,也只是看我一天天恶化下去,徒增愧疚而已。”

“你……”他声音低微,双目微敛,左眼如明亮如星,右眼则彻底漆黑,似一道深渊,“你让我怎么办……”

“我答应你,我会一直在这里。”姑苏举起另一只手,并指起誓,“是老,是病,是死,我都会守在这里等你回来,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来找我。”姑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无论你离开了多久,回来之后都不要再来找我,如果那时候我已经不认识你,我希望你不会遇见那样陌生的我。”

重开宴立在原地,脸色煞白。

“也许对于你来说依旧可以重新来一次,重新认识一次‘姑苏’,重新爱一次‘姑苏’,重新被‘姑苏’爱一次。”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太多深情,颤动的闪光几乎烫伤了他的心脏,“但是对于我来说,那都不再是我了。”

他长长的吸了口气,姑苏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开,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呵呵……”

立在门口的女子眉眼温柔,如初遇之时一样平静的注视着他的身影。屋外的天光映着她的侧脸,曾被毒雾灼烧过的地方皆是狰狞的疤痕。

如果不曾相遇。

如果不曾相知。

如果不曾相伴。

如果,不曾去爱。

她微笑了一下,“人生不相见……”

“等一下!”

重开宴直起身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姑苏浑身一颤,她本以为她不会哭的。

但是她哭了。

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与他的胸膛流下,一直流进了他胸口那些陈旧的伤痕,姑苏紧紧的环着他的后背,冰寒的风穿堂而过。

对不起!她啜泣着,“我真是个残忍的女人!”

重开宴的手环着她的后脑。

“我的妻子,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人。”他吻了她的耳后,“感谢她。”

感谢她,曾拯救过一个迷离失所的灵魂。

第二天,重开宴的房间空了,他本就什么也没带来,如今更像从未来过一样。

姑苏坐在他曾坐过的那张凳子上,抱着他做好的那把七弦琴。

她独自晒了过会儿太阳,凝望了会儿师辈的坟墓,忽然低低的说了句,“阿宴,今天天气如何。”

她仿佛能看到那人站在裳月阁的院子里,面朝阳光,负手而立,红色的发带在风中飘扬。

她问了,他便回头看了她,“姑苏,今天有一些微风,但因为阳光很好并不寒冷,山下的枫叶想必全红了,这样的天气很适合下山走走。”

一起走走。

她手中握着一根竹片,那是九十九片由破金竹制成的竹片中的一片。

上面没有题字,只有题名,一面写着“姑苏”,一面写着“重开宴”。

同居一根竹片,两个名字却如高山两侧的人家,终其一生不得相见一面。

江湖,本非她的江湖。

侠,本是众生的侠。

天地之冻,他的笔下再也铭刻不出篇章。

白头山又下起了大雪。

一把桃色的油纸伞在苍茫世界中移动,撑伞者的表情是绝对的冷漠,他似是双目放空什么也看不见,却坚定的朝某个方向迈进着。

一步一步,永不停歇。

从此以后,

我遇见青山,

遇见各色的人与梦,

独自尝这世间的苦与独,

却再不能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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