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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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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我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

“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那里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走过来送我,送到街口,他们说:

“以后多回来看看。”

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

“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

“我不吃面条。”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该给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碗小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

“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疼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这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服,苦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心里闷的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压。我想就让他压着吧。

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起脑袋说:

“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小脸蛋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二喜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外婆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了,他说:

“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过了半年,村里包产到户了,日子过起来也就更难。我家分到一亩半地。我没法像从前那样混在村里人中间干活,累了还能偷偷懒。现在田里的活是不停地叫唤我,我不去干,就谁也不会去替我。

年纪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东西。从前挑一担菜进城,一口气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两个小时我就得动身,要不去晚了菜会卖不出去,我是笨鸟先飞。这下苦了苦根,这孩子总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我一把拖起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箩筐,跟着我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苦根是个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

“轻些了吗?”

我心里高兴啊,就说:

“轻多啦。”

说起来苦根才刚满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会割了。

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那天这孩子高兴坏了,平日里带他进城,一走过二喜家那条胡同,这孩子呼地一下窜进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那天说是给他打镰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没有放开过,和我一起在铁匠铺子前站了半晌,进来一个人,他就要指着镰刀对那人说:

“是苦根的镰刀。”

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头得意洋洋地说: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们说话。”

镰刀打成了,苦根睡觉都想抱着,我不让,他就说放到床下面。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说:

“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

苦根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兴,朝我叫:

“福贵,你慢点。”

村里人叫我福贵,他也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兴地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

“这是福贵割的。”

苦根年纪小,也就累得快,他时时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会,对我说:

“福贵,镰刀不快啦。”

他是说自己没力气了。他在田埂上躺一会,又站起来神气活现地看我割稻子,不时叫道:

“福贵,别踩着稻穗啦。”

旁边田里的人见了都笑,连队长也笑了,队长也和我一样老了,他还在当队长,他家人多,分到了五亩地,紧挨着我的地,队长说:

“这小子真他娘的能说会道。”

我说:“是凤霞不会说话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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