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不姓沈。
他不知道一觉醒来怎么被那些人送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只记得前天晚上无意间偷听到了父亲在书房里同下属说的话,说要拿沈钰痕的命去威胁沈威,逼他解官归田,交出羽虎军军权。
董沈两家本是故交,沈钰痕是他最好的兄弟玩伴,此时正寄住在他家里。他吓坏了,可他从小就胆小,不敢与父亲当面说理,便趁着大雨黑夜与沈钰痕互换了衣服,告诉他一定要快快逃走。
接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翻窗而入,恶狠狠的模样,他以为这是父亲派来的杀手,强忍着害怕站出身,那男人扫了他一眼,便将他扛在身上带走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大院子里。
这个家的男主人姓许,叫许北业,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不苟言笑,正直不阿,同他善于巧言令色的父亲不同,女主人温婉娴静,一举一动都像是画里的仕女,和蔼善良,同家里的那些姨娘更不同。可他们的女儿却更像是一只泼皮猴子,活泼好动,一刻都不得闲,日日都要爬一回院子天井下的那棵杏花树。
原来那个将他掳来的男人是沈威派来的,他早先得知了父亲的行动,便着人偷偷将沈钰痕救出来,安置在许府里。
好一出阴差阳错。
头一晚他发了高烧,也曾迷迷糊糊的反抗过,说他不是沈家人,可他们只当是他烧出了胡话,照顾的更为无微不至。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温情,亦从未见过那样灵动可爱的姑娘。于是他掰着指头,暗暗下定决心,只撒谎三天,三天后他就说出真相,三天又三天......他不能控制的沦陷在这个家庭的温馨和谐里,更无法割舍这个像小狐狸一样的姑娘。
直到有一天,他带她去街上买糖葫芦,却无意间看到了一双静静监视着他们的眼睛,那个人是父亲最得力的下属。
那人领他去见了父亲,他害怕的几乎要直不起身子。
可素来对他没有好脸色的父亲却亲热的伸出手抱了抱他,语气和蔼,问他可知道沈钰痕在哪里。
他摇摇头,仍旧怯怯的,可站在父亲怀里,心里却高兴的要疯了。
父亲摸摸他的头,望了眼一直抱着根糖葫芦守在外面的女孩,问他,你想不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他欣喜若狂,重重点头。
父亲自属下手里拿了只小小的细口青玉酒瓶,面带笑意说,那好,这里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酒,你带回去,也让她的父母尝一尝,算是见面礼了,改日我再亲自上门拜访。
他笑的更慈祥,又小声说,长临要记住,要偷偷的倒进他们杯子里,不要被人察觉。他们是沈家的过命故交,而我们家与沈家还没有彻底解开心结,现在你还不能暴露身份,否则我就不好去给你说亲了。
他视若珍宝的抱着酒壶,走在巷中,恨不得每一口呼吸都是洋溢的喜色。身旁跟着的小丫头沾了半脸的糖浆,跟在他身后,小嘴不停的追问那瓶子里是什么。
他红着脸,不回答,只停下脚步擦了擦她的脸,腼腼腆腆的嘟囔,这姑且算是儿女亲家们的见面礼吧。
那天正巧是她的生日,晚间一桌丰盛的鸡鸭鱼肉。他亲自去一旁洗净了杯盏,偷偷将那壶里的酒水倒了两杯,殷勤的敬给了她的父母。
她拿筷子缠长寿面的时候,忽有许多拿枪的人从外面闯进来,二话不说打死了一个侍奉的丫头,然后那数十杆长枪皆齐刷刷的指向她的父母。
他认得那个带头的人,那不就是父亲的心腹爪牙吗。屋外起了雷声,咔嚓咔嚓,劈得他通体冰凉。
他再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怕身份暴露在他们一家人面前,怕带头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也不知是哪里一股蛮力,驱使他拖上她的手就跑出了老远。
后来谁点着了火,雷电滚滚下,火势滔滔......
他死死捂住她的嘴,藏在麦垛里,直到那帮人遍寻一圈找不到他们又匆匆去外面寻。
她小小的单薄的身子就要往火海里冲,他抱紧她,被她生生咬掉一块肉来也不肯撒手。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主人紧紧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一身都是吞噬的火,那个威严果敢的男主人抱紧火舌吞噬下的妻儿,似有一把斧头烈烈劈开了喉咙。他说,平嫣,好好活着,不要报仇,不要牵恨沈家,只要你能活得舒坦开心,我和你娘死而无憾了。
那火似泼天的血,汹涌窜腾,天地仿佛被搅混了色彩。然他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缓缓倒地之前,望向自己的那双眼。
失望,悲愤,痛恨,杀机,无奈......压得他佝偻了身子。
后来他知道,其实他们本有逃出火海的生机,却因那两杯下了蒙汗药的酒水软了力气。
他的父亲豺狼虎豹一般的心狠手辣,拿沈家无能为力,就将所有的怒气怨气发泄到了这里,领头人逼问沈钰痕的下落不得,就一把火烧了干净。
再后来他终于读懂了许北业望向他的最后一个眼神,那时他已从领头人嘴里知道他的身份。
引狼入室。
家破人亡。
他仍记得后半夜雨下得如瓢泼,火灭了,断壁残垣下,一堆堆被冲散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