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一样的执拗?”
“是!”
老者翻身,趴在褥子上,呼啦一下把挡着他的奏折一把给推一边去了,距离四爷更近了之后,才问说,“也跟她祖上一样疯?”
四爷沉默了片刻,“应该会吧。”
“疯的厉害吗?”
四爷叹气,“这得您打发人去瞧瞧,看看能疯的多厉害。”
这老者顿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捶打着地面,然后随后把手边的奏折抓了一个,朝四爷一扔,“滚吧!”
四爷起身,默默的退下了!从宫殿里出来,里里外外的,都欠身低头。四爷一步一步的走出来,而后回望这座宫殿:万历皇帝糊涂吗?昏聩吗?一生数变的执政风格,这中间一个帝王到底经历了什么,除了皇帝本人怕是没人能懂他的心历路程!但是,谁要把这个帝王当成昏聩的傻子,那就活不长了。
他,便是不上朝,那也是执掌这个王朝四十六年的一代帝王。
垂垂老矣的帝王,慢慢的安静下来了。他睁着眼睛,叫一直站在角落,默不作声的太监,“吕芳啊……”
是!皇爷,老奴在。
“叫梁尚仪出宫一趟……”
吕芳低着头,应了一声,而后慢慢的退出去了。帐幔外,他的师傅陈距朝他轻轻摆手,叫他去办事,这才轻手轻脚的进去。
皇爷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陈距也不敢说话,只默默的等着。
好半晌,皇爷才说:“……选秀的事,是郑贵妃所提?”
是!贵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
皇爷嗤的一声,“怪不得说要找个聪明的呢……果然是很蠢。”
陈距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皇爷是说郑贵妃此举很蠢!或者说,郑贵妃不是只有此举是蠢的,而是郑贵妃一直很蠢。皇爷这话说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在皇爷也没有要他接话的意思。
是啊!谁能接的上话呢?那个孩子,死过一回,机巧的聪明没了,内敛起来了。皇爷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话,唯那孩子懂了。
是啊!四爷好似是有点懂了。
他一路往慈庆宫而行,想着这位帝王。这个帝王的长子,是他临幸了一个宫女所生的。他不愿意认,最后是李太后急着要皇孙,又确实有各种记录,确认他确实临幸过这个王姓的宫女,才逼的他不得不认。
帝王临幸了一个宫女,算大事吗?他不认,是因着害怕,是因着怯懦吗?
未必!
他不认,正是因为他知道皇长子的分量。生下来若是皇子,必为皇长子,皇长子在皇后没生嫡子的情况下,那就是下一位的储君。
可这个长子,是合格的继任人选吗?
万历皇帝大婚的时候十四五岁,王皇后十三岁。张居正曾说帝后的年纪都太小,但到底是没拗过李太后,帝后这才大婚。王皇后生了一个公主之后,便怀一个落胎一个,再没生下嫡子。这么些年了,从大婚之后,几十年了,迄今为止,皇后都跟帝王在同一宫殿住,可却再无嫡皇子出生。
早年,还年轻的时候,这个帝王一定是期盼过嫡子的。都说万历对长子进学讲学等各种的事情不上心,可谁能体会一个帝王对以后的忧虑呢?
长子的生母王氏,后被册立为恭妃的那个女子,是在后宫里被折磨而死的。她生了皇长子,又有太后托庇,竟然不能保全她自己,这是个什么样心性的女子?
那个时候,万历皇帝想着要生嫡皇子,在皇长子小的时候确实是疏忽了。一个懦弱的母亲并没有给皇长子一个好的教育。后来,嫡皇子没等来,皇长子却因为耽搁了教育,也懦弱了。郑贵妃生了福王,跋扈大胆的宠妃的儿子,身上至少有几分自信昂扬之气,这与懦弱的皇长子是完全不同的。
万历皇帝想选择一个站在人前,不怯场的太子,错了吗?
可朝臣不许,执拗的认为立嫡立长不可更改。这要是他们都是出于私心,则还罢了。偏他们都不是,他们就是抱着‘立长不立幼’的古训不撒手,为此,君臣十数年间,争的就这一件事。
万历皇帝,看不见王朝的明天了!张居正死了,政无法施行,不管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到头来不也一场空吗?他便是励精图治,可等君臣的拉锯战结束时,他的继承人皇长子都已经蹉跎到二十岁的成年人了,掰不过来了。一个怯懦、懦弱的储君,天下便是再好,能延续几年呢?
他对原身这个孙子的宠,真的只是挑事吗?
他对福王的偏,真的只是因为宠爱郑贵妃吗?
四爷这会子就想着,他说不定盼着福王能成为朱棣!若如此,这大明的天下就还有雄主,就还能延续。
今儿大胆的试探,他觉得未必就是自己瞎猜的。若是福王不能成为朱棣,那么身为简王的自己,又能不能成为朱棣呢?
躺在那里的老人,深知长子的懦弱,也看到了长孙是个成色,他的心里,还有期盼吗?
一代不成,两代不成,三代依旧不成,那么王朝的未来在哪里呢?
所以,大逆不道在他眼里能容,恃宠而骄在他眼里能容,唯独懦弱、无用在他眼里不能容。
原身被算计,这便是无用。
没被算计死,活过来了,这便是长进了。
遭逢这般变故,没有懦弱的不敢动,这便是惊喜。
大胆的闯了宏德殿,说了一翻听着荒诞的言辞,这在他的眼里,便是希翼。
他知道,他的王朝,需要聪明、勇敢、执拗,且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劲的人才能有可能扭转。
他办不动、办不了的事,他希望有人能办到!
这就是一个帝王!一个帝王,总是盼着子孙万代,传承万年的!
桐桐是怎么也没想到,四爷这件事办的这么利索!
吃了顿早饭,又把家里拾掇利索。因着刘医婆要来,她特意换了身家常见客的衣裳在家等着。刘医婆来的很快,给二娘针灸了之后,才去林雨桐那边说话。就是说,东西递进去,还没回信云云。这边话还没落下呢,外面便喧哗了起来。
正不知道什么事了,刘医婆家的婆子先进来,“大事不好了,宫里的梁尚仪来了。”
去哪家?
“奔着这边来,不知道要去哪家?”
林雨桐也不知道这梁尚仪是什么人,还想着锦衣卫里很多人都住这一片,是不是谁家升官了,或是宫里放赏了。
却不想着,有个小太监已经进了院子,“可是林宝文林举人家?”
是!林宝文正是自家老爷的名讳。
文姨娘正不知所措呢,小太监又跑了。
刘医婆赶紧拉林雨桐,“快!快!快!快拾掇拾掇!梁尚仪是皇上身边的女官……”
林雨桐愣了一下,这可真没想到。这还拾掇什么呀,“家里无应酬女眷,姨娘不拿事,家姐又无法起身,就这么着吧!劳烦你帮着支应着宫里的其他人,再麻烦您身边的婆子,去给家兄捎个信。”
嗳嗳嗳!马上办。
刘医婆恨不能同手同脚,林雨桐出去站在文姨娘的身前,迎到了一身干练的女官梁尚仪。
此人的眼神毫不避讳,就这么直接的看过来,然后带着几分打量。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到了跟前才微微见礼,“林姑娘。”
林雨桐还礼,“尚仪安。”
蓬门小户,棉衣麻裙,头无玲珑宝,脚无珍珠坠,就是一小户人家的姑娘而已。
可这么一个姑娘,站在她和她所摆起的排场面前,气度天成。没有惶恐,没有局促,更没有窘迫,就带着那么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看着她。
梁尚仪笑了,此女确实非国色天香,但容貌却在中上。至于性子——是不是聪明,她看不出来。是不是执拗,她也看不出来。
但是此女胆大,她是真看出来了。
胆大吗?胆大的女人,在皇宫里,要么过的极好,要么过的极惨!
姑娘,祝你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