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奚栾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掠起一抹惨淡的笑容,随即又抬起头,恢复原先的自若,“十二年前,我、司徒铸、辽王率军赴西北平水洛之乱。结果,我与辽王被围困于镇远隘口内,与敌血战三日夜,粮尽援绝……两千人,最后只有十五人活着回到了崇都……”
奚栾闭目轻叹,稍稍整理衣冠,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仍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那是一种你从未见识过的残忍,整个峡谷内都是尸体。举目望去,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以至于每个人身上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已经被血污染,那是……真的人血馒头。到最后,每一次挥剑都是无比沉重。我与辽王,还有数十名亲卫被叛军团团围住。当时,斥候已发现一条小道,就在要离开时,几名叛军先后袭来,直逼辽王……”
奚言静静的听着,是不是兄长所遭受的这些,才让他决心叛国?
“我很明白,若是自己去挡,必定非死即伤。可我别无他法,因为他是皇子,而我是臣子;他身后是皇家,而我身后是奚家,是父亲、母亲还有你。我并不想用自己的命去赌,可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说到这里,奚栾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眼底深处却忽而划过一缕轻柔,“灵均……是啊,还有灵均。我在战场上为朝廷流血,可他们转眼就做了什么?毒杀!这个候位,难道我很在乎么?连我守护的家国都在身后对我在乎的人下杀手,我又何必再用自己的身躯去守护?”
“可兄长身后还有奚氏一族……您收手吧,还来得及。”
奚栾却如置若罔闻一般,仍旧在轻轻吐诉:“所以我怨恨。怨恨司徒铸,为什么不及时率军驰援。怨恨辽王,为什么要我替他来受这份痛苦。怨恨大赵,为什么我拼死守护的地方要变成一副乌烟障气的模样!十二年来,朝中多少忠良惨遭迫害,民间多少百姓啼饥号寒……”
奚栾的语气一直淡如清风,仿佛诉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既然我无力改变,那就毁了它。”
“兄长所说的毁灭,难道就是引狼入室来争夺吗!?”
听着这惊雷一般的话语,奚栾抬眼看向奚言,轻笑一声,笑容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奚栾轻叹一声:“你若肯依军令绕道去水洛的话,冯翊城外的大军……必然会和北秦拼个两败俱伤。”奚栾的目光忽而变得幽沉起来,“可惜,你太不听话了。”
“在兄长的布局中,我也是一颗棋子吗?”
奚栾偏过头去,自己叛国的计划被看破,他是不是已无面目再见奚言?
“兴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本想在之后引得西域诸国鹬蚌相争,自相残杀,未想竟被你看破。”说到这里,奚栾看向奚言的眼神也充满赞扬之意,“你很不错,于浓云密雾里还能拨得开,的确有几分本事。可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你也要立得定才是。”
奚言不明所以,仍沉浸在那一道道惊雷当中,惨然道:“兄长所言,我已无力参透。”
“奚言,整个计划中,你是我唯一的掣肘。”奚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索性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沔水民变,本是想将你调开,而后留在崇都,可没想到你竟能在半月内平乱,我是不是该怪我的手下无能?让你奔袭水洛,是想将你调离中军,可你却又自己回来………”奚栾暗自摇头惋惜,“只是既然已经开始,我便不会停下。奚言,往后……就看你的了。”
“请兄长就此收手,”奚言句句皆是发自肺腑,“崇都城内,还有父母亲朋。兄长此时若是倒戈相向,将那父亲、母亲置于何地?难道以后史书留名,兄长也甘居乱臣贼子之位吗?”
“来不及了,”奚栾丝毫不为所动,与他遭受的那些过往相比,所谓的史书留名,还算得了什么?
“彪炳青史也好,乱臣贼子也罢,都由后人评说。这十二年来的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这一刻。”
“什么?”奚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却想不出兄长到底还要如何?“兄长,趁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奚栾朝着他笑了笑,却是心如止水。
“奚言,一切都快结束了。”
其实,奚栾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真正想说的是:“于我而言,一切都快结束了;可于你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您要做什么!”
奚栾微微一笑,抬起案上的茶盏放到唇边,又将杯中腾起的茶烟轻轻吹散。
奚言没有发现,兄长削瘦的手指因太过用力,骨节都已经泛出青白色。
“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面目见你?”
“哥!”
奚言瞬间扑过去,却被兄长以更快的速度一掌推开,他从未发现,十余年不曾习武的兄长,原来还有这样的力气。
肩上伤口在奚栾的猛推下被撕开,当他挣扎着起身再看向兄长的时候,他早已轻抿下一口热茶,以钩吻的毒性,一口足够。
“兄长……”
奚栾浅笑着看他,眼底最后浮上一缕关怀,也抑或是鼓励。
当他嘴角涌出鲜血的时候,本蕴积着无数幽深的眼眸忽而变得清澈,却又随即空洞。
窗外一阵狂风吹来,将他的死讯带回天外,屋中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刻变得散乱。
兄长是饮鸩而亡,但奚言知道,是自己有意无意的句句诛心,将他推上了绝路。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也随着兄长,陷入那无休止的黑暗中。
……
后,史书有载,桓国候栾饮鸠于金城军中,年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