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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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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他留在闷热的黑暗里。

看着他倒退着,渐渐离开自己的世界。收获之后被烧焦的荒野。

01

消毒水的味道一直刺激着鼻腔里的粘膜。

一种干净到有些残酷的感觉轻轻地落到皮肤上,无法摆脱的空虚感。

或者说是虚空也可以。

这样幽长的走廊,两边不规则地打开或者关上的房门。头顶是一盏一盏苍白的顶灯。把整条走廊笼罩在一种冷漠的气氛里面。

像是连接往另外一个世界的虚空的通道。偶尔有医生拿着白色的瓷托盘慢慢地从走廊无声地经过,然后不经意地就转进某一个病房。

从某个病房里面传出来的收音机的声音,电台里播放的武侠评书,虽然说书人用着抑扬顿挫的激动声音表达着情绪,可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却变得诡异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缓慢的钢琴曲。

走廊尽头的地方,有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正在慢慢地滑动过来。

以前总是听人家说,医院这样的地方,是充满着怨气的。每天都有可能有人死亡,每天也会有人离死亡更近一步。

所以在这里出现的人们,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其实就算你有再多的生气,再灿烂的笑容,当你慢慢走过这样一条被惨白的荧光照成虚空的走廊时,你也会像是慢慢靠近死亡一样,变得冷漠而无情起来吧。

齐铭和顾森湘坐在抢救病房的外面。

玻璃窗里面,易遥躺在白色的床上。头发被白色的帽子包起来,脸上套着氧气罩。头顶上是一袋红色的血浆,连接下来的细小的透明的胶管,把被葡萄糖与各种药剂稀释后的血浆汩汩地输进易遥的胳膊。

放在旁边的心跳仪上,那个指针安静而稳定地上下起伏着。

安稳而没有危险的黄色电子波浪。

齐铭坐在玻璃窗的下面,一直把头埋在膝盖上的手心里,看不出表情。但也没有感觉到格外悲痛。

就像是一个因为太过疲惫而不小心睡着的人。

直到走廊上响起一阵暴躁的脚步声,齐铭才慢慢地抬起头,远远地看见林华凤怒气冲天的脸。

02

林华凤的声音在这样虚空的走廊上显得说不出的尖锐。

“这逼丫头又怎么了?天生赔钱货!医院是自己家啊!钞票太多了是伐!”

“天天住医院!死了算了!我帮她烧柱香!”

一直骂到抢救室的门口,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齐铭,才停了下来。她站在齐铭面前,没好气的问:“她怎么了?”

齐铭也没回答,只是把头朝玻璃窗里望了望。

林华凤顺着齐铭的目光朝里面看进去。目光刚刚接触到里面套着氧气罩正在输血的易遥,就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医生赶过来的时候,林华凤正好在破口大骂地逼问着齐铭是不是有人打了易遥。看见医生过来,林华凤陡地转过身对着医生,问:“我女儿怎么了?被人打了是不是?妈逼的还有王法吗?哪个畜生!”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妇女看起来似乎是主治医生,她慢慢地摘下口罩,慢条斯理地看了看林华凤一眼,眼睛里是厌恶而不屑的神色,“你激动什么啊?你安静会儿吧。这医院又不是只有你们家一家病人。”

林华凤把包往椅子上一扔,“你怎么讲话呢你!”

医生皱着眉头,没打算继续和她计较,只是拿出手中的记录夹,翻到易遥的那一页,翻着白眼说:“你女儿前几天做过药物流产,清宫的时候损伤了子宫内壁,刚刚可能又受到了撞击或者拉扯之类的外伤,所以现在是属于流产后的大出血。”说完合上夹子,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林华凤的表情突然慢慢收拢起来,她冷静的表情盯着医生,“你刚刚是说,流产?”

“是,流产。”医生重复了一句,然后就走了,留下一句“你再大声嚷嚷就叫人把你带出去了。”

林华凤望了望躺在里面依然昏迷的易遥,又回过头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没有说话的齐铭,眼神在虚空的白色光线里变得难以猜测。

同样望向齐铭的,还有刚刚一直坐在他身边的顾森湘。

她慢慢地站起来,手心里一层细密的汗。

曾经散落一地的滚动的玻璃珠,突然被一根线穿起来,排成了一条直线,笔直地指向以前从来看不出来的事实。

顾森湘看着面前的齐铭,他还是抱着头没有说话。

林华凤慢慢地跨了两步,站在齐铭跟前,她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齐铭,说:“以前我还真把你看走眼了哦。”

顾森湘站起来,抓起自己的书包转身离开,她觉得自己再呆一秒钟人就会爆炸了。

转过身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自己。

是齐铭的手。

他抓着顾森湘的手慢慢地拉向自己的脸。顾森湘的手背上一片湿漉漉的冰凉。齐铭小声地说:“不是我。”

顾森湘没有动,但是却没有再迈出去步子。她转过身来看着面前脆弱得像个小孩一样的齐铭,心里说不出的心痛。

“不是你?”林华凤突然扯高的尖嗓门,“你以为你说不是你我就信啊?我们家易遥整天除了你,几乎就没跟男生说过话,不是你是谁?别以为我们易遥单纯好欺负,她是好欺负,但是她妈可没那么好欺负!你把手机拿来。”

齐铭没有动,林华凤突然扯过他的外套翻他的手机,“我叫你把手机拿来!”

林华凤翻出齐铭的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李宛心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就听见李宛心“宝贝儿你怎么还没回来啊?”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林华凤冷笑一声:“李宛心,我是林华凤。”

03

李宛心和齐铭爸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林华凤指着齐铭的头顶骂出一连串的脏话,而自己的儿子坐在椅子上,抱着头一声不吭。李宛心就像是一颗炸药被突然点着了。

“林华凤你嘴巴怎么那么臭啊你!你做婊子用嘴做的啊!”

齐铭爸一听这个开场就有点受不了,赶紧躲开免得听到更多更年期女人所能组合出的各种恶毒语句。他转身朝医生办公司走去。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女人的争吵声。

“妈逼李宛心你说什么呢?你以为你们全家是什么货色?你男人在外面不知道养了多好野女人,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吗?现在好了,你儿子有样学样,搞到我们易遥身上来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都没完。我们母女反正豁出去不要面皮了,就是不知道你们齐家一口子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婊子!我儿子有的是小姑娘喜欢,你们家那阴气裹身的易遥送我们我们都不要,晦气!看她那张脸,就是一脸晦气!该你没男人,也该她有爹生没爹养!”

“呵呵!你在这里说没用,”林华凤一声冷笑,“我们就问医生,或者我们就报警,我就要看看到底是谁的种!”

李宛心气得发抖,看着面前坐着一直一声不响的齐铭心里也没底。

弄堂里早就在传齐铭和易遥在谈对象,只是李宛心死活不相信,她看着面前沉默的儿子,心里也像是被恐惧的魔爪紧紧掐着。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拉起自己的儿子。

“齐铭我问你,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易遥怀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齐铭没有动。

“你说话啊你!”李宛心两颗黄豆一样大小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滚出眼眶来。

齐铭还是没动。

身边的顾森湘别过脸去。两行眼泪也流了下来。她拿过书包朝走廊尽头的楼梯跑去。她连一分钟也不想继续呆在这里。

头顶是永远不变的惨白的灯光。灯光下齐铭沉默的面容像是石头雕成的一样。在他身边的李宛心,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她颤抖的嘴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把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作孽啊!作孽啊……”

林华凤趾高气昂地站在李宛心前面,伸出手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倒是继续嚣张啊你,说吧,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齐铭站起来一把推开林华凤,“你别碰我妈。”

他把李宛心扶起来,看着她的脸,说:“妈,你别急,孩子不是我的。我发誓。随便他们要报警也好,要化验也好,我都不怕。”

李宛心刚刚还一片虚弱的目光,突然间像是旺盛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她矫健地跳起来,伸出手指着林华凤的鼻子:“烂婊子,婊子的女儿也是婊子!你们一家要做公共厕所就算了,还非要把你们的脏逼水往我们齐铭身上泼!……”

齐铭皱着眉头重新坐下去抱起了头。

那些难听的话像是耳光一样,不仅一下一下抽在林华凤的脸上,也抽在他的脸上。他转过头朝玻璃窗里面望过去,看见易遥早就醒了,她望向窗外的脸上是两行清晰的眼泪。沿着脸庞的边缘流进白色的被单里。

齐铭趴在玻璃上,对着里面动了动嘴,易遥看见齐铭的嘴型,他在对自己说:对不起。

04

家里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但是顾森西并没有因此而收敛起他那副无所谓的腔调。他躺在沙发上,把腿搁到茶几上,悠闲地翻着当天的报纸。森西爸在旁边带着老花镜看电视。

森西妈站在门口,一直朝走廊张望着。两只手在面前搓来搓去。

已经快要八点了。顾森湘还没有回来。

森西妈一直在打她的电话,但是永远都是关机状态。

顾森西看着他妈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哪儿都座不稳,于是放下报纸,说:“妈你就别急了,姐姐肯定是学校有事耽误了,她也是大人了,还能走丢了吗?”

“就是大人才更容易出事儿!她以前学校有事都会先打电话回来的,今天电话也没打,手机又关机,能不担心吗?!”

“那你在这一直火烧眉毛的也没用啊,你先坐下休息会儿吧。别等她回来了。你折腾出什么毛病来。”顾森西把报纸丢下,起身倒了杯水。

“你看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她是你姐姐呀!她这么晚了没回来你怎么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啊?你们以前都一起回来,你今天又疯去哪儿野了没和你姐一起回家?”

“你别没事儿找事儿啊你!按你说的姐没回来还怪我了啊?”

“你管管你儿子!”森西妈突然拔高的尖嗓门朝正在看电视的森西爸吼过去,“你看他眼里哪有我这个妈!”

森西爸放下遥控器,说:“森西你也是,和妈妈讲话没大没小的。”

顾森西回到沙发上看报纸,懒得再和母亲计较。

刚刚把报纸翻到娱乐版,走廊里就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森西妈像是突然被通了电一样跳起来朝门外冲,然后走廊里就传来母亲大呼小叫的声音,“哎哟湘湘啊,你怎么不打给电话啊,你要急死妈妈呀。哦哟,我刚刚就一直眼皮跳啊,还好你回来了,不然我就要报警了啊。”

顾森西放下报纸,走进厨房去把饭菜端出来。

吃饭的时候,顾森湘一直低着头。

森西暗中偷偷看了看姐姐,发现她眼圈红红的。他在桌子下面踢了踢她,然后凑过去小声问:“干嘛,哭鼻子啦?”

顾森湘只是摇摇头,但是那颗突然滴到碗里的眼泪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最先爆发的就是森西妈。她联系着今天这么晚才回家的经过,又看看面前哭红了眼眶的女儿,各种爆炸性的画面都在脑海里浮现了一遍。

“湘湘……你可别吓妈妈啊……”母亲放下了筷子。

顾森湘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失态,于是擦了擦眼泪,说:“妈我没事,就是今天一个女同学突然大出血,被送进了医院。她是因为之前做了流产,所以引起的。我就是看着她可怜。”

顾森西突然站起来,把桌子震得直晃。

“你说的是易遥么?”顾森西问。

“是啊。”顾森湘抬起头。

顾森西转身离开饭桌,拉开门就想要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折回来问:“她现在在哪儿?”

全家人还没反应过来,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情,只是当顾森西发了疯。

唯独明白过来的是顾森湘。她看看面前紧张的弟弟,然后又想了想现在躺在医院的易遥,还有齐铭摇头的否认。她看着顾森西的脸,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你坐下吃饭。”顾森湘扳着一张脸。

“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啊!”顾森西有点不耐烦。

“我叫你坐下!”顾森湘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摔。

包括顾森西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她吓住了。就连母亲和父亲也知道,顾森湘从来都是袒护这个宝贝弟弟的,今天突然的反常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森西赌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来,虽然不服气,但是看见面前脸色发白的姐姐,也不敢招惹。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饭。

顾森湘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收拾桌子,而是把碗一推,拉着顾森西进了房间。

她把门关过去,回过头来问顾森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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