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沈惟钦也是个傲到骨子里的,母亲言语一向强硬,怕是在信中惹恼了他——他不肯接母亲的话,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缘由。
“高姑娘,”沈惟钦冷哂,“一个公主插手衙门公事,无论搁到哪里,你们都不占理。如今非但胡搅蛮缠,还让我认错,你们若实在不肯要脸面,不如我出去贴个告示为高姑娘招亲?就说高姑娘年既及笄,寻婿不得,兹以张榜,纳贤招亲,如何?”
竟是改称高姑娘,连表妹都不叫了。
高瑜已是气得口不能言,面色阵红阵白,牙关紧咬。
这都是些什么话!
立在屏风之后的陆听溪挪了挪步。
沈惟钦这番作为,倒有些像沈安。沈安长于市井,嘴皮子伶俐得很,她曾见他与一小厮争持,气得那小厮要扑上去撕他的脸,沈安似是霎时被那气势慑住了,扭头瞧见她,逃命似地跑来,哆哆嗦嗦让她救他。
落后她命人将那小厮拉走,沈安对她千恩万谢,又叫住她,赧然自道他而今只能做些杂活,总被前院那伙吃干饭的欺压,想去她兄长身边做个书童。
陆修业那会儿确实缺个书童,但沈安这等来历的显然轮不上这差事,沈安自家也知,遂恳求她给他个机会,他识得几个字,头脑也活络,最是合适不过。
他又说,他知她仍对他不放心,等他做了陆修业的书童,他就能时常在他们这些主子跟前露脸,也便于他们考察他的人品。
他见她不表态,作势要下跪拜她,却刚好露出补丁叠补丁的一块衣袖。那不知打了几层补丁的袖子已被磨破,内里一片乌青淤血的伤口隐约可见,像是新伤。他撤肘避开她的视线,局促讪笑。
寒酸可怜。
她想了一想,答允向父兄推荐他。转回头想起沈安说前院有几个吃干饭的,着人一查,果有几个作威作福、偷奸耍滑的小厮。她让母亲办了那几个小厮,那几个小厮倒也认罪,只是反指沈安刁滑,可恨他们并无证据。
谢思言也说过,沈安此人工于心计。她幼时懵懂,年岁渐长后,也渐有此认知。但沈安的确洗心革面,并未做甚不轨之事,还为陆家出过不少力,陆家便一直留用他。
外头剑拔弩张,久久相持不下,陆听溪站得乏了,悄悄蹲身舒活筋骨。
沈惟钦正与泰兴公主母女对峙,忽瞥见那扇填漆描金百宝屏风边沿,一小截绣着蔷薇宝相的浅色裙角顺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划出一点,像个尾巴尖。后头这尾巴的主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露了馅儿,一把将裙角扯回,那浅色的尾巴尖便没再划出。
谢思言往公主府内行去时,杨顺大气都不敢出。
世子爷为了在人前避嫌,不便与陆姑娘一同入府,须稍待片刻。陆姑娘此番到的时候太巧了,竟正碰上沈惟钦。
世子爷方才等在外头时,几乎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谢思言到得大厅门口,先往里掠视一圈。
目光在锦屏处定了定,又冷眼寓目沈惟钦。
欲待提步,正听见泰兴公主怒道:“我就以陆家之事拿捏你了,你奈我何?陆家老爷子不几日便被锦衣卫押回京了,我想法子拖也能将这案子拖个十天半月,我倒要看陆家届时如何!”
“我才要看看公主届时如何跟祖宗交代,”谢思言大步入内,“太-祖早有严令,后宫不得干政,后妃尚且如此,公主莫非就高一等?国朝自立国之初便代代谨遵,公主竟偏要违忤,胆量不小。”
他字句铿锵沉定,语声冷得砭骨:“亦或者,公主认为自己嫁了人便不受宗室约束了?那不如我将公主干政之事公之于众,让今上将公主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公主以为如何?”
祖父失踪后,陆续有几户勋贵家的孟浪子弟着人来传话说,若陆家肯以她的亲事为交换,他们便可请家里帮忙疏通打点,陆家将人全轰了出去。今日怕是又来了一拨。
不过这帮人约莫过不久就该消停了。她听闻遣媒来陆家无理取闹的子弟无一例外遭了秧,不是被自家老子打个半死,就是出门摔断腿,邪乎得很。
“你廓表哥今儿还劝我不必忧心,说你祖父这事不日便能平息,但愿借他吉言。”叶氏叹道。
她将女儿拉进怀里,抚着她的背脊:“虽说你再过两年才十五,但娘也帮你留意着。等你祖父这事过去,娘便帮你仔细挑挑,必定给你选个顶好的夫婿。”
叶氏低头一看,见女儿面上全无羞赧之色,显是又神游天外去了,神色一僵。
她这女儿和别家姑娘不一样。别家姑娘瞧见俊美少年郎都是含羞带怯,她家女儿偏偏无动于衷。她犹记得有一回,淘淘正坐在园子里对景作画,家里来了贵客,内中有个样貌风流的公子,是永定侯府世子,府上几个姑娘都挖空心思露脸儿,淘淘倒好,跟人家行了礼就该做甚做甚。后头终于从椅子里起来,却是上前说人家挡了她的视线,请人家去别处看景去。
她至今都记得永定侯世子当时那神情。
叶氏叹息,罢了,女儿年岁还小,兴许过几年就开窍了。
陆听溪一回到物华院,就开始给甘松和檀香两个丫头交代差事。
“姑娘让奴婢们盯着二太太?”甘松满面不解。
陆家统共三房,她们太太是长媳,底下的二太太和三太太虽则平日里和太太偶有龃龉,但大面儿上过得去,三个房头也算是相安无事,近来没听说二房和大房这边有甚冲突。
“你们盯着便是,旁的不需知晓。”
檀香与甘松一道应诺。檀香便是今日跟随陆听溪入桃林的丫鬟。她站得远,不知究竟,但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她只是有些为自家姑娘着急。京城上下怕是没有不想嫁给谢世子的千金闺秀,陆家和谢家有一层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关系,关系不硬,但能和谢家有这层牵扯已是羡煞旁人了,她家姑娘又生得玉人一样,还和谢世子有些交情——在她看来,互为对头也算交情。何况谢世子只是嘴上不饶人,实则并未为难过姑娘。
若她家姑娘多留个心眼,未必就入不了谢世子的眼。要是嫁入谢家,她家姑娘往后在这京城里就能横着走了。
亦且,谢家乃朱轮华毂的百年豪门,家中金山银山几辈子都花不完,姑娘若做了谢家少奶奶,且是富极贵极,京中那些千金小姐怕都要眼红得滴血。
陆听溪却在为祖父暗祷。
祖父自该逢凶化吉,否则好人没有好报,岂非没了天理。
祖父虽居高位,但自来耿介,仁泽广被。有一年雪灾,祖父往京师周边诸县赈济,见百姓房屋坍塌,夜宿雪地,而朝廷的赈济银迟迟不下,当即将自己在附近添置的庄子并两处宅邸让出来,给灾民安置,又自掏腰包多设了几处粥厂,保障百姓得以果腹。
祖父对家中男孩要求严苛,贯来不苟言笑,对女孩却颇亲和慈爱,祖母常打趣说,在祖父那里只有女孩儿是亲生的,男孩儿全是捡来的。
约莫因着她是最小的孙女,祖父对她颇多偏疼,在她面前时常显出小孩性情,还三不五时塞体己银子给她。此番南下,祖父临行前还私下里问她想要什么,他给她捎带。
祖父还说要回来跟他们一起过端午,如今却是归期未有期。
分派了差事,她又开始思量揭露江廓的事。只她累了一整日,实是乏了,沾着枕头就睡着,也没想出个章程来,于是翌日往学里去的路上,继续琢磨。
陆家给姑娘们预备的学堂在外院,她为了活动筋骨,习惯步行一段路,等到了垂花门再坐上软轿。
她预备下抄手游廊时,正遇上二婶刘氏。
刘氏向来心高气傲,又因亲外甥是永定侯世子,觉着自己是妯娌里独一份,对于长嫂叶氏掌家私下颇多微词,也给叶氏使过绊子,但上头有陆老太太镇着,后来倒也收敛着。加之永定侯那边渐渐和她疏淡下来,刘氏只能越发讨好陆老太太。
陆听溪其实至今也不明白刘氏和她祖父的失踪能有何干系,但既然谢思言那般说,她防着盯着刘氏便是——谢思言那样的人,是不屑于污蔑一个后宅妇人的。
刘氏与她搭了几句话,便领着仆妇过去了。陆听溪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刘氏的呵斥声,回头一看,一个丫头瑟瑟跪在刘氏脚边求饶,刘氏似是怕引来众人目光,吩咐身边的婆子将那丫头拽起来,沉着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