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托起他说:“舅兄不可这样。王妃也才刚入宫数月,此事又急不得。我只是自己有些心急才来求一求,实则我们夫妇还年轻,这孩子来得早些晚些都不要紧。”
桓凌垂首道:“臣也陪殿下一同到佛前祝祷,殿下定能如愿以偿。”
周王眼中光芒闪动,怀着期望:“便不是男儿,是个女孩儿也好。我和元娘若能有个孩儿,两个人才是真正性命相连,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教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必背负……”他忽觉说得有些不对,抿唇而笑:“我只要这孩子平平安安出生,快活长大,别的都无所求。”
当今天子正在盛壮,后面的皇子们也一个个地成年了,将要成亲、开府、到部院行走掌权,到时候朝廷也好、周王府也好,都难复今日这样的清净。只怕这孩子生下来便要负着重担,过不上他想给予的安生日子。
周王微微摇头,又对桓凌说:“舅兄这般年纪,又是进士,也该考虑成亲之事了。终不成你也学林和靖梅妻鹤子?父皇也十分喜爱舅兄,曾说过舅兄是个通脱明白的人,若你看中什么人,倒不妨到宫里求个指婚的恩旨。”
桓凌稍露笑容,低声答道:“我看中了人,自然要先求得他家父母准许才能进宫求旨意,不然岂不是强娶人家了。”
周王眯了眯眼,皱着眉问道:“舅兄此言,莫非是有中意的心上人了?”
桓凌笑道:“请殿下带臣一同去为陛下、娘娘和殿下、王妃祈福。待祈福之后,臣还能为自家求一求姻缘。”
周王叫他说得又不敢确信了,带着桓凌先去大殿拈香祈福,祈求社稷安稳、百姓安居,又求佛保佑圣上、贤妃与他们夫妇平安康健,最后到观音殿前求菩萨赐子。
他舅兄也跪在一旁虔诚祈福,肯定是没有子可求的,却不知是求的怎样的因缘,叫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进士如此耗心费力。
做完这不宜让普通朝臣知道的祈福之举,他才又让人叫来宋时,体贴地问他入朝后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方便有没有。
宋时按着礼部练过的经验,干巴巴地依着礼制答了,也不敢学前世电视剧里那些答法,怕踩着朝廷礼制的雷区。
他这么守礼,周王自己倒有些忍不住了,追问他一句:“本王前几年便看过宋状元的《白毛仙姑传》,写土豪大户、状贫民之苦皆是活灵活现,令人为之悲、为之喜,怎么又说它偏颇?”
因为这故事本来是革命故事,都写成地主阶级内部斗争了,能不偏吗?
不过他当时就是随便自谦一下,还打算说几句就揭露自己这个宋状元的身份,也享受一下当初黄大人微服私访的乐趣呢。谁想到吃个饭都能碰上皇子,不仅为了皇子的隐私得把身份闷住,还得应付皇子这问题啊!
早知道不自谦,直接夸好呢!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作者!
宋时压住心中一声叹息,淡然解释道:“这《白毛仙姑传》其实并非臣所作,因臣不擅长写曲词,故请了当地一个会写词的孟公子代填,臣只写了个故事罢了。他落笔时不免有些偏颇,写杨喜儿之恨多,写她亲情与被救之后的新生少了。”
原来是这个偏颇。
周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口道:“却不知宋状元手稿何在?若是还在,本王拿去寻人重新编定成剧,定可全依宋状元的本意,不再有偏漏之处。”
桓凌眉头不禁微拧,又想“忠言逆耳”。然而宋时比他下快,当下拒绝:“殿下身为皇子,一举一动都在人目下,怎好亲自让人改编杂剧?万一叫有心人看见,却是对王爷不利!”
周王眼中闪过一点感动之色,应道:“宋状元这般为本王着想,本王岂得不领情?其实本王也并非极爱杂剧,只是从当初有福建讲学大会的印稿传入京里,读到你主持辩论时的语句,总觉得比别人更精炼有力,想看看你的文章。”
若只是看一篇大纲文还好,若看上瘾了要催他改写成大长篇怎么办?
再者说,除了成化朝的万首辅,还听说过哪个当臣子的给皇上、储君写小说的?传出去两人名声都不好听啊!
宋时叹道:“那份手稿早已给人改写成诸宫调了,臣后来听多了曲子,也早不记得原文如何。便是此时再写也不是当初的文章,只得辜负殿下的厚爱了。”
周王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强求,叹道:“那便是本王无缘,但愿以后能常见宋状元的文章。不过本王过些日子便要到部院行走,若有机会到翰林院见了宋状元,定要看看你那宋氏印法是何等模样。”
宋时这回倒是干脆地应下了。
周王是微服出来祈福的,不是来玩乐的,祈福的正经事做了,又说了会儿话便要离开。二人恭送殿下出了山门,估计着他们留在摊上的面和吃食也早让人收拾了,便回寺吃了顿斋饭——
也不全是素斋,本寺僧人烧得一手好猪头,拣出来皮脱骨烂,猪皮软糯糯地入口即化,正好配着香蘑、木耳、豆腐、笋尖、粉条做的素菜和京米饭吃。
两人又打了羽毛球、又开了弩,正当吃饭的时候还兢兢业业地应对了周王,饿得有些狠了,连素酒都没要,直接配着米饭吃了一桌菜。
他们自己吃饱了,才想起周王也是饿着肚子离开的,还不知此时回没回到宫里……咳,他们好歹在摊上吃了点儿东西垫垫,王爷恐怕是不敢吃,只能看着吧?
宋时简直要同情周王了,抹着嘴角的油说:“方才若假装没看见殿下就好了,殿下在这儿歇息时还能吃些东西。”
方才若假装没看见周王,那周王就看上戏了。今日是端午长假头一天,多少认得他的枢臣都在外放假,若是别的御史撞见了王爷看戏,岂有不参奏的?
毕竟皇储之位只有一个,皇子却不只一个。陛下这些年按着周王的婚事不动,便给了许多人猜想的余地,若是到了齐王的婚事还是一般要钱,那么朝廷还能太平些,若是齐王、魏王的婚事都顺顺当当……
桓凌愁眉微拧,伸手揉了揉额头。
宋时拉开他的手腕,伸手端起他的下巴,笑吟吟地说:“一看咱们桓师兄这样子就是在愁周王的事吧?愁什么,这又不是你愁就能愁出法子来的,朝廷那么多老先生、部堂在,何必你一个五品官多思多虑?”
桓凌有些吃惊地看向他,宋时挑了挑眉,自得地笑道:“我认得师兄多少年了,还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我时可不是这副脸色,眼神也不会这么黯然无光的……”
这个小师兄算计他的时候都是一副大尾巴狼的模样,眼光锐利的跟探照灯似的,现在倒露出符合年纪的神色了。
宋时难得有当长辈开解他的机会,该端的架子自然要端起来,还特地端肩直背、拔了拔脖儿,平视着他的眼睛教训道:“你不是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这回也一样,不必想着周王这里为难那里为难,这不是你臣子该想的,你只要顾好自己职分内该做的事,别的事到眼前,自然不是你一个人扛。”
他见桓凌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的,终于略出前两天被他玩弄股掌中的气,总算舍得放下他的下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深沉的名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说得真好。
当初他知道了祖父送妹入宫待选的事后,不就直接以自己的前程为注,跑去福建护持宋师弟父子了么?
当时能断,现在怎么又多思起来了?
立储是天天家事,他不过是个臣子,又有何身份立场成日想着周王如何登上储位,周王如何不能登上储位?他身为臣子,就只该做臣子,如此患得患失,还真把自己当作未来国舅,真要走上祖父那样党争之途么?
便是桓家人人都要赌个从龙之功,他也该为父亲身后清名,为了守住时官儿喜欢的品性而坚守职分。
御使职责内的事,便是为国家朝廷进谏。
他回去后便写奏章请圣上在四品以上官员家广选淑女,备为齐王、魏王妃的人选,转天便将这道折子投进了通政司。
通政司是有值班人员的,中外投来的奏章分类抄写之后便转入内阁,先由阁老批蓝,而后才送进宫中批朱。桓阁老看见这封题着自己孙儿之名的谏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跟男人好上了不说,竟还上了这种会提高后面两位皇子身份,给周王造成威胁的折子!
如今周王尚无子嗣,他着什么急?就不能给他妹妹几个月,等她怀上了皇长孙再说!
桓阁老心中又惊又怒,只是养气工夫深,面上毫不变色,问三位阁老:“三位学士看这奏章如何?如今礼部正忙皇长子到部院历练之事,若在加上两位皇子选妃,只怕一时半刻抽不出人来做这些事……”
吕阁老掌着礼部大权,比他这侍郎还更清楚下头官员能不能榨出时间干活,想想便道:“今年便定下选妃之事,到明年选出人再成亲,齐王也该十六了,万一有什么事拖拖,又到十七八……这年纪实在不小了。魏王倒不急在今年成亲,但两人只差一岁,借这机会同选了王妃,咱们这些办差的人还省些事。”
李三辅梗直地说:“还省了户部一笔银子。到时候万一宫里要添置什么,也能拿出来些填进去。”
四位阁老也摸不准当今天子的脉,那三个家里不出王妃的便都宁可早选不晚选,免得再如周王一般拖到十九才成亲。
桓阁老还想劝一句,今年周王刚刚成亲,又遇虏寇入侵,国库没什么银子了。李阁老正好细细看完了他的奏章,拿笔尾敲着桌子,沉声道:“他奏章里正好没写要在京郊选都人子之事,那咱们上奏时也不必提此事。哪怕陛下要选,咱们也得劝住——”
当年周王选妃时也一并选了都人子进宫服侍,如今人都在少年,宫里也用不这么多人。哪时年满二十五岁出宫的宫女多了,或者干脆等到两位皇子成亲时再选新人服侍也行。
几人联手批蓝,将奏章送进了宫里。
新泰天子看见奏章上桓凌的名字,与其内为两位皇子请婚的内容,眼神不禁在纸上凝住一瞬。短短一封奏疏,天子竟反复看了数遍,确认他文中再无别意,才叫殿前总管太监磨墨蘸笔,重重批下了一个“准奏”。
这桓凌倒是个纯臣。
两位皇子成亲之事交翰林院拟旨,钦天监占算吉时,礼部呈上仪注,一切都要从速从严而办。宫人可以不选,但皇子成亲后要开府别住,户部须筹备建府的银子,与工部通力合作,在城中建起合两位王爷身份的王府。
这道圣旨下去,朝中又是一片纷纷猜议。
周王当年成亲千难万难,朝廷上下奏章如雪片般飞弹,换来的都是圣上要充实国库的要求,而到齐魏二王这里,圣上竟毫无留难之意,其中差别之大,莫非更有什么深意?
可若说陛下有废长立幼的意思,这两位皇子却又是成亲就要开府的,开了府的与住在宫中的地位自然又不一样……
端午节尚未过,朝廷上下便已人心浮动,无心休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