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大碴子普通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了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个饭也能吃出个高/潮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吃着饭:“随你的便。”
“哎,魏光严你弄明白一点——”他指节一屈,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冲谁。”
“你——”卢金元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哎哎,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他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他把锅都一股脑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他屁滚尿流摔过了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却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恨到煎熬的他。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了。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程亦川是男孩子,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