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溶没有正面承认,但他的沉默已经给出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 顾陌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的大脑自动开始疯狂运转, 过去一段时间的种种情形都跑马灯似的在脑海中飞舞, 好多一直以来她百思不得解的细节都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井溶实在是个挑剔的人,这一点在他选择客人的时候体现的尤其淋漓尽致。
早在最初, 顾陌城就不明白, 为什么他分明那样讨厌秦家人,可还是主动靠近?
应邀参加他们的聚会,主动跟秦岳闲谈……
顾陌城本能的吞咽下口水, 声音干涩,“师兄, 你是在复仇吗?”
井溶不答反问,熟悉的笑容中却透出几分冰冷,“有个人直接毁了几个人的一生,间接害死了你最重要的人, 可他非但没得到应有的惩罚, 反而活的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精彩,你说, 我该不该复仇?”
诚然,他所做的一切并不违法, 但依旧令人不齿。
或许这世道就是这样, 厚颜无耻的人总是能活得比一般人轻松一些的。
因为他们不要脸, 因为他们早就出卖了为人处世最起码的原则和尊严, 所以没有压力,更没有什么来自灵魂的谴责!
也许是时机到了,也许是这么些年来积累的零碎信息已经足够多,哪怕井溶没有明说,可顾陌城还是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抓住了一团乱麻中那根真正的线头,此刻只是轻轻一拽,一切就变得明朗起来。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让他忘掉过去,专心生活吗?这话不用说,她只要想想就觉得难受。
可复仇,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井溶厌恶秦家人,但为了复仇又不得不接近秦家人,这不是自虐是什么?
顾陌城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抓着他的手轻轻摇了下,似安慰又似哀求,“师兄。”
井溶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
顾陌城熟练地坐过去,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两个人相互依偎,呼吸交融,忽然就觉得不是那么孤独了。
“师兄,山上的那个人,是你妈妈吗?”
井溶顺势吻了吻她的发心,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表情有些复杂。
“是一个可怜的傻女人。”
“她曾天真的以为到手的就是爱情,也曾以为对方说出口的就是承诺,甚至奢望那人会为了爱情放弃优渥的生活……可是啊,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那份虚无缥缈的感情太过脆弱,一点儿都经不起考验。”
自从井溶对秦家人一反常态的关注起来之后,顾陌城也曾花了好大力气研究那家人,但好像过往的很多信息都被人有意识的消灭和掩盖了,她所能找到的也不过是秦岳想让别人看到的。
回头的浪子,幸福的家庭,漂亮的孩子,蒸蒸日上的事业……
如果不是顾陌城之前亲自见证了秦姚和秦媛这对无胡作非为的儿女,还真要像无知群众一样以为那是个近乎完美的家庭了。
这会儿听井溶一说,顾陌城立刻就弄懂了之前那些总是让她感到违和的细节:
秦岳和冯珍的结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在这之前,秦岳很可能跟另外的女人有过一段感情,但是后来出于某种原因,秦岳毫不犹豫的舍弃了她,转而选择跟冯珍结婚。
当时的具体情形顾陌城并不清楚,可单从他们熟悉的那座山上的墓碑,以及现在井溶对秦家人的怨怒来看,绝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顾陌城的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一点了,她才很纠结的说:“师兄,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劝你?还是不劝?劝你放下,好像对不起你和阿姨;可不劝……你要知道,不管当年谁对谁错,一味沉浸在过去中,本来就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不希望你难过。唉。”
都说遇到事情要设身处地的为对方着想,可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可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任何劝告和安慰的话也会显得苍白无力。
“你答应要永远陪着我和师父的,既然做了承诺,就要好好遵守,行吗?”她眼巴巴的看着井溶,眼底充斥着惶恐和担忧。
她不会阻止他做想做的事,但大前提必须是得保证自己的安全,不然一切免谈!
井溶的心一紧,挣扎许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他真的栽了,栽到了这个小丫头身上。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会为了复仇舍弃一切,哪怕同归于尽。可随着当年那个只会哇哇哭的小丫头一点点长大,事情的发展就渐渐偏离预定轨道。
他开始有了牵绊,有了顾忌,他不怕自己遍体鳞伤,却唯独见不得这个姑娘皱一皱眉头。
井溶不是没努力过,努力尝试让一切回归原定计划,可每当小师妹一瘪嘴,他就本能的投降了。
多年的陪伴已经从习惯化为本能,融入骨髓,割舍不掉,分离的念头一出现就疼的很,如切骨碎肉!
夜深了,可顾陌城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她在床上翻了几十个身,神志依旧清醒,脑海中反复出现的也还是白天师兄的言语、表情。
“唉!”
她重重叹了口气,索性爬了起来,准备去书房给师父写信。
“师父,展信安,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好有坏……现在我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写到这里,她习惯性的咬着笔杆,托着下巴思索起来。
是了,原先在山上的时候,好像师父就经常对他们说些类似于“不要过分执着”“往事随风散”“人总要向前看”之类的话,当时她不懂,现在想来,并不是她太笨,以至于领悟不透,而是那些话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
原来,师父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她又叹了口气,用笔杆搔了搔脸颊,漆黑的长发在脑后缓缓荡开,幽幽折射出光亮。
她继续认认真真的写道:“师兄开始对秦家人下手了,师父肯定知道前因后果的吧?我能感觉到,师兄很不开心,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师父,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或者,你能教教我怎么做吗?”
今天是个晴天,深夜的星星亮极了,好似一大把钻石被人随意泼洒在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上,满是致命的吸引力。
顾陌城透过书房的窗子看了会儿,忽然觉得写信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太慢了。
她叹了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气,干脆撕碎信纸,掏出手机来编了条短信,将刚才信里的话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略一检查就点了发送键。
遥远的山上,一个中年人正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旁边的一座墓碑说话。
“陌城那边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了,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只是那个孩子,唉,不知能不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又被一阵夜风吹散了,终于消散在空气中,跟草丛中高高低低的虫鸣混在一起,最后完全听不到了。
夏季植被正茂,周围的树林被风吹的刷拉拉响个不停,好像在回应他的话。
男人犹豫了下,还是把已经送到嘴边的酒杯撤回来,似乎很是无奈地说:“好吧,酒不过三,我答应你的就一辈子都会遵守的,不喝了,不喝了。”
说着,他就随手将杯里的酒往草地上一泼,又对着墓碑反手一扣,示意自己真的倒掉了。
他又要说什么话,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却先一步响起来。
看了短信之后,男人沉默片刻,又对着墓碑轻叹一声,“舒云,等过几天,我把手头的事情收拾一下,可能真的要下山一趟啦,那两个孩子……我真的不放心。”
山风再一次温柔的拂过,仿佛回应一样。
顾陌城也没想到自家师父竟然马上就给了回复,看过内容之后更是惊喜交加,只是碍于师父的嘱托不好对师兄讲,真的憋得够呛。
次日一早,两个人像往常那样一起去餐厅吃早饭,井溶见她一反昨晚愁眉苦脸的样子,还以为是洪佳莹的事情有了进展。哪知问起来对方却连连摇头,一副天机不可泄露,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的神秘模样,倒把井溶逗笑了。
井溶笑着摇头。
算了,到底是姑娘大了,有几个小秘密也在所难免,如今他也快习惯了。
顾陌城嘻嘻笑出声,一出电梯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竟然是董博。
“画展?什么画展?”
那天回去之后,董博在拍戏之余就一门心思的琢磨该以何种理由约顾陌城出来。
经过了上回的诊断之后,看病这个理由是行不通了,只好再想。
恰好昨天收工后剧组去聚餐,不知听谁说起来,影城外面的美术馆即将举行为期二十天的油画展。展出的画作虽然不是什么世界知名画家的作品,可其中几位画家很受国内外收藏家们的追捧,展品中也有部分收藏家的贡献,含金量很高,很值得一看。
董博当时就福至心灵,然后今天一大早就给顾陌城打电话了,说想约她去看画展。
老实说,书法倒罢了,可对于画画这种据说可以陶冶心灵的艺术行为,顾陌城还真是有点欣赏不来。当初师父教他们师兄妹画画的时候,顾陌城就十分痛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直到现在也是能算半个……外行人。
从一堆扭曲的人体和风景中看出画家寄托的感情?她还真是没那个本事。要知道,有时候她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搞不大清呢。
鬼知道画家在想什么,她又不认识他们!
反倒是井溶对这方面颇有天分,国画、油画都很出色。
记得有一次师父对着他们两个人的作业看了半晌,看顾陌城的眼神如同看一截雕不成才的朽木,各种捶胸顿足;可转向井溶的眼神却满是欣慰,一副后继有人的感慨。还说如果日后他们这个行当做不下去了,井溶大约也能改行当画家,即便不能发家致富,总归也饿不死……
所以对董博的提议,顾陌城的第一反应是找错人了,让自己去看画展不是牛嚼牡丹吗?可眼角的余光瞥见井溶之后,忽然又心头一动,麻溜儿的道了谢,然后更麻利的挂了电话。
对啊,她虽然不大喜欢,可师兄对这个感兴趣呀。他最近情绪不高,正好出去散散心。
听了顾陌城的提议之后,井溶就了然的笑了,小丫头是在想方设法开解自己呢。
“好,”他总是没法子拒绝的,随即又笑着说,“那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拨冗陪我一起去?”
顾陌城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必须有,就算没有,创造条件也要有!
而那头的董博却望着手机屏幕上区区00:00:38的通话时间无语凝噎。
谢谢?那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吃早饭的时候,崇义照例过来刷存在感,还特意问起昨天顾陌城和方将去洪源家的事。
方将就说:“我已经把机票取消了,再等几天看看吧。”
孙慧和团儿一大早就去机场了,可他却要多留几天。原先不知道还有顾陌城这个秘密武器也就罢了,既然现在知道了,那就不能轻易放弃。
之前崇义撵他走也是朋友间的玩闹,这会儿听了这话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向顾陌城,有点担忧的问道:“会不会有风险,有把握吗?”
现在自己的女儿主动答应帮忙治疗,那是她的职业道德在起作用,品行高洁,可崇义这个当爸爸的难免有点担心:这年头医闹可不少呢!
光看网上吧,医生倾尽全力却混的里外不是人的案例还少吗?他是真怕顾陌城花费心血后反而落不是。
说老实话,他毕竟跟洪源不熟,大家只在某些颁奖典礼见过几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也就是中间夹了个方将,这才有了关联。再说的刻薄一点,洪源的女儿结果如何其实跟他们爷儿俩一点儿关系没有,最后再坏也不过唏嘘几回也就过去了;可假如女儿出手了,最后洪佳莹还没达成心愿,谁知道那家人会不会迁怒?
所以此刻崇义就像全天下疼爱孩子的父母一样,心里真的挺矛盾,既希望女儿能做个伟大又高尚的人,同时又不免担心她遭受无妄之灾。
顾陌城慢吞吞吃完一个虾仁蒸饺,擦了擦嘴,这才表情严肃的说:“因为李阿姨的阻拦,我并没能顺利见到伤者,但根据洪叔叔的描述和提供的诊断报告来看,她就是普通的骨折,如果只是加快愈合速度,并没有特别大的难度。我担心的反而是洪叔叔。”
在场几个人都有些意外,就听她继续说:“洪叔叔的职业太坏身体了,他早年受的伤太多太重,而且绝大部分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和重视,四肢、腰、肩膀、颈椎几乎都落了病根,不下大功夫调理的话很难完全康复。这次的事情对他的打击又很大,身心俱疲,内外亏空,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都是做演员的,对相关事件多少能知道些,哪怕不拍打戏,也经常会听说某某打星、替身、武指什么时候病情加重突然住院,可见这个行当又多“害”人。
洪佳莹的伤很常见,难就难在时机不对,可说到底也只能算寻常小伤;但洪源却是结结实实伤了根本,哪怕现在看起来架子还行,里头早空了。
就好比一座外部坚实雄壮的堤坝,实则内部已经被腐蚀一空,一旦什么时候洪水来袭,他瞬间就会坍塌,一点儿反击的余力都没有。
在座几个人先前只以为是洪佳莹的事儿,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结果,一时都有些唏嘘。
沈霁啧了一声,试探着说:“要不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这事儿不也得排个轻重缓急吗?”
他们固然同情那孩子的遭遇不假,可就算赶不上比赛,好歹人还活着不是?养几个月也就活蹦乱跳的了。而且她还年轻,就算以后真的不能滑冰了,但凡洪源多撑几年,以他的经济基础和人脉,小姑娘想改行干什么不行呢,何苦非闹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要是洪源倒了,那个家基本上就完了!
说这事儿来,顾陌城也是有点犯愁,“恐怕不成。”
就连给洪源扎针,让他休息这事儿,还是她和方将两个人联起手来,半强迫之下好歹做了的。照洪源此刻的心情来看,哪怕就是豁出老命去,也是想替女儿保住职业的,怎么可能会答应把自己排到女儿前头?
没可能的!
说起这个来,崇义倒是跟这个没见过几面的武术指导有了点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