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阿济格所部的清军又继续南下,深入浙江的嘉兴府,一路破县屠城,所过之处,无不血流成河。直到在嘉兴府最南端的海宁县,遭到了澳洲人兵舰的炮击,已经抱掠一番的清军才从容退去,但依然屯兵太仓、昆山一线,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进攻上海,把永和帝朝廷的这点东林余孽给赶进海里去。
更要命的是,看着上海的永和帝朝廷如此不成气候,在清军的侵略之下不堪一击,周边的邻居也纷纷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首先是执掌太湖水匪十二连环坞的苏总舵主,也就是刚刚在西洞庭山岛上祭天登基的“大吴皇帝”,率领太湖群盗上岸,一路打进嘉兴府城,还占了桐乡、嘉善等地。接着,眼下盘踞徽州,奉崇祯皇帝太子朱慈烺为主的明末名臣温体仁,也亲自带兵返回故乡湖州,发动温家宗族之力,兵不血刃而全取湖州。最后,驻扎杭州的华盟浙江占领军司令部,眼看着永和帝朝廷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连一个缓冲垫的作用都起不到,也重新派兵北上,占据了嘉兴府的海盐县,作为拱卫杭州的前沿哨所和外围屏障。
至此,永和帝小朝廷名下的版图,在短短半年之内再次大幅度萎缩,由于昆山、嘉定等郊县尽数易手,松江的府城华亭又被清军屠杀成了一片白地,这个可怜的小朝廷已经只剩了上海、江阴两座孤城,外加一个崇明岛而已。而且兵粮皆缺,饷银全无,内阁首辅徐光启在无计可施之下,于八月初忧愤而死,永和皇帝朱以海为了躲避清军,干脆乘船逃到了崇明岛不肯上陆,被人戏称为“海上天子”。
面对这样一副山穷水尽的绝境,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上海的这个小朝廷已经是快要维持不下去了。跟任何濒临倒闭的公司员工一样,原本困守上海的江南缙绅们,也纷纷起了跳槽的心思。
然而,抬眼环顾四周,这些风流倜傥的才子们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可以跳槽的地方!
——南边的澳洲髡贼自不消说,从来目无尊卑,蔑视礼仪诗书,把他们这些士绅才子往泥里踩,对面的满清鞑虏,在之前皇太极当政的时候,还曾经有过一些礼遇士大夫的做派,但如今却已经全面恢复奴隶制,国策乃是“尽贬江南人为奴”,投奔过去最多能当个管帐的奴隶头目,出仕为官那是想都别想。
剩下的两股势力之中,太湖十二连环坞水匪的那个“大吴帝国”,根本就是沐猴而冠,被澳洲人推出来的傀儡打手而已,而且势力比戏文里的水泊梁山还要不如,与其投奔这厮,还不如自己拉杆子当山贼呢!而徽州的那位小皇帝朱慈烺虽然是皇明正统,但跟永和皇帝的处境相比,也就是半斤八两而已。
所以转了一圈之后,这些江南缙绅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大明的天下已经完蛋了,周边的各个主要势力都是在拿他们当肥猪杀,完全没有优待士人、开科取士的打算,仅剩的一小块地盘也是朝不保夕。
而为了保住这最后的两座孤城,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他们这些高贵的读书人还不得不奴颜婢膝,跪在自己原本一直不屑和蔑视的澳洲髡贼面前,向那些卑贱的海盗和工匠乞讨援助。
想想这些名满江南的东林士人,原本都是有权有钱的富贵人家出身,各个金尊玉贵,眼高于顶,自视为治国济世之才,如今才短短两三年时光,却一下子国破家亡,穷困潦倒,等于是从云端掉进了泥潭。
——敬重士人、厚待缙绅的大明帝国土崩瓦解;屠戮缙绅、虐待士人的鞑虏和髡贼却如日方中,即使再怎么撒泼,再怎么胡搅蛮缠,江南的士人们也无法否认这个天塌地陷一般的可怕现实。
如此剧烈的落差之下,很多士子都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认为这世道肯定是出了问题,纷纷精神失常,有上吊的,有发疯的,也有出家为僧的……然而如今的江南佛门也绝非清净地,无论髡贼还是清军,都很有伐山破庙抢尼姑杀和尚的爱好,结果很多已经剃发出家的士子,又不得不“被还俗”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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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精神脆弱的废柴软蛋之外,另一些精神比较坚韧的江南名士,则还在继续咬牙苦撑。在徐光启病死之后,“筑城专家”孙元化接任了内阁首辅之位,继续领导永和朝廷的抗战大业。然而上海这边粮饷皆尽,孙元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他的劝说和逼迫之下,方以智和夏允彝等一干江南名士,终于为了朝廷社稷着想,捏着鼻子“忍辱负重”地再次前往杭州向髡贼求援,乞讨军饷和粮秣援助。
之后,因为杭州的占领军当局推说权限不够,无法做主,这帮江南士子又仿佛荆轲刺秦王一般,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搭上了澳洲人的大铁船,准备“深入蛮荒”,去澳洲人的京城“哭秦庭”,无论如何也要给苦苦支撑的上海朝廷,设法讨到一些援助回来。
不得不说,通过清军的屠杀和天翻地覆的大变,江南士林之中的那些嘴炮专家和妄想狂,都已经被淘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家伙不论人品好坏,至少都还算是能做事,也肯做事的。
然而,如今的这些抗清义士,虽然相对而言称得上勇于任事,但依然没能跳出他们那个圈子的历史局限性,跟现代穿越者们的三观依然差了十万八千里,更没有那种能屈能伸的外交官本事。
——在很多情况下,那些最有骨气的“义士”,往往也意味着最最花岗岩脑袋的保守主义者。正如清末的洋务派多为滑头小人,顽固派却多为清流“君子”一样。方以智和夏允彝这些人虽然血气方刚,可以在战场上死斗到最后一刻,以全名节。但在需要服软求人的时候,就显得很勉强,很不情愿了
比如说,尽管永和朝廷已经被打得只剩了两个县的地盘,但使团上下依然以天朝上国自居,同时又自欺欺人地把疆域遍及全球的澳洲人,硬是看成蛮夷小邦。须知治国理民是读书人才有的本事,任你是天下无敌的劲旅,也只能取马上天下,而不能马上治天下。看到这么多江南名士“忍辱负重”地深入蛮荒,大驾光临,你们这些澳洲的“边鄙野人”应该受宠若惊,深感蓬荜生辉,倾尽所有地热情招待才对。
孰料到了澳洲人京城的国宾馆一看,“澳洲官府”款待他们这些“天朝上国”来使的规格,居然排在日本倭人和西洋红毛夷使者之后,跟塞北的蛮夷酋长一个档次!
——诸位现代穿越者可没觉得他们有啥“忍辱负重”可言,反倒认为这帮人是来乞讨兼吃白饭的。偏偏他们分明都已经这般落魄了,还端着那副臭架子拿鼻孔看人……天底下有你们这么求人的吗?反正如今中国盛产皇帝,称帝的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就你们的那点儿地盘,还真不如人家一个部落的猎场那么大呢!
于是,这些自视甚高的江南士子们,当场就怒不可遏,挥舞着拳头吵嚷起来。谁知澳洲人那边居然直接翻着白眼骂道:“……一群来讨饭打秋风的破落户,还敢这般吆三喝四?爱住就住,不住就滚!”
诸位儒生士子们听得更是火上浇油,一撸衣袖就打算要教训教训这个目无尊卑的家伙。但对面马上就站出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保镖,眼神不善地看过来……这些斯文人不得不退避三舍。之后又有人深感受辱,嚷嚷着要跳楼,然而前后作势跳了好几次,始终不见有人来拦,最后也只好灰溜溜地作罢了。
再接下来,关于夏允彝副使的亲信长随调戏澳洲侍女,还有夏允彝为此大吵大闹的事情,使团上下也都是清楚的。但问题是,诸位江南士人们根本不觉得自己这边做错了什么事——在他们的眼里,一个没品级的“驿丞”和一群卑贱的“奴仆”,难道还有不能呼喝驱使的道理吗?至于让丫鬟“陪客侍寝”,在大明更是常态,没道理在澳洲这边就行不通啊!分明是澳洲人在故意刁难和羞辱自己!
尽管如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们也还是懂的。所以在澳洲人的淫威面前,使团上下又一次选择了“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地把夏允彝拘禁起来,免得他再惹出什么乱子。只是夏允彝副使也被刺激得怒极攻心,心态严重失衡,一连嚷嚷了好几天的气话,滔滔不绝地编排澳洲人的各种不是,甚至在荷兰“红毛夷”使者来拜访的时候,这家伙的嘴上也丝毫没把门,以至于闹得“友邦惊诧”……
跟夏允彝副使相比,作为正使的方以智好歹是明白自己身负使命,又对西学颇有涉猎,思想比较开明,总算是没有把澳洲人看作蛮夷野兽一流。可惜他事实上也没摆正自己的姿态,总觉得自己这些人在松江苦苦支撑,抵御满清鞑虏,这就是有大义在。既然澳洲人还自认为是华夏后裔,那么粮秣军械什么的就应该无偿供应才对。没道理他们这些热血志士在前方拼死拼活,澳洲人却缩在战场后面看热闹和赚钱。
因此,尽管方以智总算是摆出了求人的态度,但每次都是一开口就要这要那,什么银子、军械、粮食样样都要,却不肯付出任何代价,还坚持认为澳洲人有义务满足自己的一切需求……很显然,这样死乞白赖的套路,依然完全搭不上穿越者的思维,有关部门表示自己根本没把清军当盘菜,更不是什么冤大头。
总之,在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大明永和帝的求援使节团,成功地把自己给搞成了一坨臭屎,华盟上下再也没人愿意搭理这帮无用废柴。只是打算招待他们到庆典结束,就打发这帮人滚蛋。
对此,作为正使的方以智,刚刚也隐约听到了一丝风声,不由得心急如焚,想要找到澳洲人那位刚刚上任的最高首领说几句话,却苦觅不得。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认识的澳洲人官员,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几个使团成员又只会整天发牢骚帮倒忙,让方以智只得忧心忡忡地喝起了闷酒。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那位文德嗣主席并不在庆典现场,而是悄悄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旷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