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等昨日方才冒险入城,行李箱笼都还没打开,今天你就让我收拾细软出奔?”
张岱不可置信地瞪着苟循礼,“……你昨天在宴席上不是还说,那髡贼残暴无德,贪虐好淫,不得士民之心。必然被四方义军群起而攻之,纵然一时得势,也不能持久,最终只会狼狈而逃吗?而且,昨天好像是你自己站出来要去杭州城外联络义民,里应外合给杭州解围的吧?怎么才一天就变卦了?”
“……哎呀,张公子,那不过是劝解刘知府的宽慰话,让他安心一下而已,哪儿能当真呢?”
苟循礼苦笑着连连摆手,“……那髡贼兵锋犀利、将士悍勇,火器威猛,昔年横行闽海的郑氏和刘香,在髡贼面前亦是一战覆灭。江南这些只会弹压佃户抗租的土财主,就更不是髡贼的对手啦……小人手上有知府大人给的信物,随时都能叫开城门,所以还请公子速速决断!若是待到髡贼四面合围,就走不成啦!”
——根据这位有着丰富“抗髡经验”的苟循礼的说法,首先,江南这边承平已久,乡间村镇多年未经战事,不像西北和西南各省那样遍地坞堡林立、碉楼巍峨,所谓的民团首领,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大地主,在农闲时能够动员起几百号农民,去邻居的地盘打群架而已。至于真正的恶仗,已经好几代人没有打过了。
更何况江南之地此前一直是太平世道,又是一等一的富庶繁华、人文风流之地,所以缙绅们基本上都把金钱用到了挥霍享乐或者结交官宦上,没什么人想到要养一群精悍的护庄队。所以如今面对髡贼的兵锋,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根据他在杭州城里打探到的消息,在髡贼的进攻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一家缙绅能扛得住。哪怕纠集了十倍以上的壮丁,依然被寥寥数十人的小股髡贼打得一败涂地,甚至守不住自家庄子!
由此可见,城外乡下就算还有所谓的“义民”,也是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哪里还有余力来支援杭州呢?
其次,就算他真的从四周乡间拉来了义军,杭州城也是肯定守不住的——昨天的那顿花酒还没喝完,苟循礼就拿着知府大人的信物和公文中途离席,去打探杭州的城防情况了,然后发现杭州全城居然连一门红夷大炮都没有,只有一些射程很近的虎蹲炮(每门虎蹲炮全重三十六斤,也就是十八公斤,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玩意儿的尺寸和威力),和临时赶制的木炮而已。面对髡贼的炮击,基本就只能抱着脑袋挨打。
可髡贼在钱塘江上却是巨舰云集,装备的重炮成百上千。之前在候潮门不过是小试身手,甚至没派人登陆,就从船上轻易轰垮了城楼,把城墙炸得千疮百孔。如今在武林门外放火箭的髡贼,最多不过一两千人。可守军不要说出城逆袭,甚至都已经没人敢上城墙御敌!因为敢上城墙的人都被贼人的枪炮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即使攻防战已经打了好几天,知府衙门组织起来的守城兵马依然很少,即使算上临时征发的民壮,全城守军也不过区区四千多人。其中一半是刚刚征发的壮丁,连兵器都没有,只会缩在城墙上丢石头;剩下一半则是乞丐似的军户和只会欺压良善的衙役税吏。真正有点战斗力的募军,连半根毛都没看到——据说是全都被浙江巡抚带到温州去守卫省境了,现在也不知是给打光了,还是在赶回来的路上。刘知府虽然搜刮了一大笔“平贼捐”,但却基本没怎么把银子拿出来募兵,多半是被他塞进私囊了……
因此,就算他能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从四乡八里召来了人手,可这军饷和兵器又从何而来?难道还要那些舍命抗贼的义士们自掏腰包吗?以苟循礼的经验,这样一切都得自理的义军,就算能够勉强结成,也必定是人人满心怨愤,甚至很有可能一上阵就倒戈投敌!因为抢杭州大户可比抢髡贼轻松多了啊!
听到这里,张岱的心情也是登时凉了半截,但想想自己那些还在绍兴老家的宗族亲戚,不由得又有些迟疑。而苟循礼紧接着又给他下了一剂猛药——根据他打探来的消息,眼下从钱塘江上而来,大肆蹂躏省城杭州的这路髡贼,不过是一支几千人的杂牌偏师。而髡贼的另一路数万精锐兵马,则正在叛将黄石的率领下,从宁波登岸,一路向西扫荡,其锋芒堪称是势如破竹。面对这样声势浩大的两面夹击,杭州湾南岸的绍兴、上虞等地,原本就是文恬武嬉、兵微将寡,如今更是已经连神仙都难救了!
此外,杭州城外的这路髡贼虽然兵力有限,未能彻底隔断杭州城跟外界的交通。但却完全封锁了钱塘江上的航运,一切渔舟和渡船都会被击毁。就算张岱坚持留在杭州,也找不到继续南下的道路。当然,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也可以往西去淳安等浙西山区绕一个大圈子……只是这条山路原本就是艰险难走,如今又正值大雪封山,因为髡贼的入侵,乡间的土匪山贼也大为猖獗,能不能活着抵达绍兴,实在是个未知数。即使真的走到了绍兴,只怕也已是一个多月后,那时候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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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张岱的心思终于是真的彻底动摇了——黄石将军昔年横扫辽东的威名,他自然是听说过的,而绍兴城的守备如何废弛,他也是一清二楚。昔年抵御倭寇的一些寨堡和乡勇,眼下早已崩坏得一干二净了,急切之间根本无法恢复。如果那黄石真的带上几万人,甚至只要派遣几千人打过来,绍兴势必是守不住的。
如果贼兵的来势没有这么迅猛,能够有几个月的缓冲时间来策划和应对,他或许还能设法潜回故乡,依靠自己家族的人脉和势力,还有积攒的金钱与粮食,拉起一支团练来保卫桑梓……
可如今半个浙江都已是旦夕将陷,根本没留下什么时间从容应对,他就算成功偷渡过钱塘江,赶回了老家,又能抵得了什么用场?不要说什么募兵和训练了,就连临时打造兵器都已经来不及了啊!
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说不定此时的绍兴城都已经被贼人攻陷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张岱该怎么办?难道要自毁名节投贼以保宗族?还是慷慨骂贼而赴死?他可一点都不想丢脸,更不想死啊!
然后,虽然之前因为喜欢繁华的缘故,曾经在省城杭州寓居多年,但张岱说到底还是个绍兴人,对杭州这座城市的感情相对比较有限——既然南边祖籍和宗族所在的绍兴老家,如今已经是彻底没法救了。他张宗子又不是朝廷命官,没有什么守土之责,为何要跟着刘知府在杭州一同殉城呢?
于是,在苟循礼的一再劝说之下,张岱终究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那番“事不可为,只得先保全有用之身,以待来日”的说辞,命令管家打点行李,寻找车马船只……
而苟循礼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在打探清楚杭州这边官军和髡贼的底细之后,他早就吓得想要拔脚开溜了。但如果把张岱这个贵人失陷在杭州,自己却临阵脱逃的话,那么就算苟循礼能够成功逃回南京,可接下来从东林到复社都饶不了他……现在能把张岱囫囵着护送回去,至少是不必担心自家的活路了!
但是另一方面……哎,向髡贼报破家灭门之仇的悲愿,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啦!
看着眼前一个个来回奔走忙着收拾细软的仆役侍女,以及花容失色小声抽泣的娈童美妾,听着空中那一声声髡贼火箭的尖锐呼啸,这些年逃遍了南中国的苟循礼,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谁叫这世道如此艰难呢?暂时实在是管不着这许多了,先保着自己能活下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