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桓澈回书房后,便命握雾去将历日取来。握雾把历日递与他后,便被他挥退。
拏云瞧见一头雾水的握雾出来,又听他道了殿下让拿历日之事,绷着脸道:“殿下约莫是在安排近几日的行程。”
握雾笑道:“你不是惯会猜么?旁的不论,你且说说,若是届时倭寇退走,殿下可会去观潮?这阵子我可是见那群大小官吏都来请了好几回了,这大潮又是天下闻名的奇观,殿下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去或不去,”拏云望着远处漫卷的流云,“得看跟谁一道了。”
殿下这回惹恼了顾姑娘,不知会不会想法子弥补。
顾云容觉得若论她什么最多,那大约就是表哥了。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怕是能组一个团,排起队也能绕她的小院一圈,即便剔除已然成婚的,那也是人数众多。而且不知是否江南水土确实养人,表哥们个顶个的俊秀,没一个丑的。
顾同甫挑来选去,在宴客名册上很是头疼了一阵子,最后纵然做了筛选,下的帖子依然数量不菲。
到了摆宴这日,顾家的小院险些塞不下。但好歹亲戚们之间颇为敦睦,来得也齐整,倒是极给顾同甫面子。
顾嘉彦被顾同甫特特从学里叫回来一起热闹。他见亲朋们的态度比之从前似乎更要热络些,大略能猜出其中的因由。
他父亲这回摊上这等大事,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巡抚衙门的差事,不论谁听说怕都要琢磨,顾家是否寻见了什么依仗。
就连他回府学里,都开始有素日极少往来的同窗主动与他攀交。
顾家此番似乎是因祸得福。
顾同甫敬了一圈酒,正当微醺,小厮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贵客,您快去看看。”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