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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辩杀卫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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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谈玄论道,那是追求真理之事,赢就是赢,输便是输,赢的得人喝彩,输的只要姿势不是太过难看,也不会有人去故意踩上一脚,这才是君子所当为嘛。原本并没有什么名气的裴该竟然能够逼得卫玠吐血,即便他只是提了一个卫玠难以回答的问题,其实自己也未必有正确答案,那也实属难能可贵,必当颂扬。至于卫玠吐血,那肯定是他身体太弱,才会气郁伤身哪,你倒试着来向我提问题看?别说提问题,当面骂我祖宗八辈儿,我照样笑给你看!

背后捅刀子另说。

至于卫玠之死……我早看这小年轻的脸色离死不远了,哪天咽气都在意料之中,岂能怪罪裴该?再说了,是他自己上赶着要去跟裴该辩论的呀……

总而言之,士林间只有胜者为王,没有“谁弱谁有理”一说,经此一事,裴该的声名反倒大受褒扬。原本他府上只有几家世代交往的南渡侨客偶尔来访,江东土著绝不登门,覆舟山辩论之后,顾氏、纪氏以下,南人各大家族却每日都有子弟前来,甚至还有人说想要拜在裴该的门下,研究玄学……

裴该一开始总是砌词不见,后来避无可避,干脆,把老爹裴頠的《崇有论》贴出来,让你们传抄去吧。他本不欲以清谈论玄扬名,所以干脆假装一个孝子——我所知皆皮毛也,先父才得大道,其心得都在此文之中,卿等但用心揣摩,自然能够有所领悟。

而且他心里也很憋闷,你说我辛苦万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没人理,从腥臊恶臭中逃出没人理,这仅仅逞了逞口舌之利,汝等倒如此看重……恢复大业,怎么可能寄望于这些请谈纨绔?!

所以他干脆三天两头不着家,跑去跟祖逖拉近感情——祖逖如今已经应了军咨祭酒之职,故而司马睿在城西南方的竹格巷附近赐了他一套小宅子,刚好能安置其兄弟二人,以及那数十名部曲;日常供奉虽然不缺,基本上也没啥积蓄,留在京口的一族只能靠王、庾两家资供为生。

不过祖逖一开始并不欢迎裴该来访——初见面时他与裴该言笑晏晏,那只是为了甩王导脸色罢了,称赞裴该“亦才杰也”,也不过一时兴起;他确实觉得这小年轻挺有趣的,但仅仅“有趣”二字,还不足以让自己这积年的老官僚折节下交。但是架不住裴该会讲故事啊,一瞧祖逖的神情,对自己意存敷衍,那好吧——“该于石勒军中,匆匆八月有余,为能遁逃,乃暗觇其军中隐秘,颇有所得。方知王师近年来,何以屡遭其挫败也。”

他一说这话,祖逖立刻就感起兴趣来了,可是才把身体朝前略略一倾,欲待聆听,却发现裴该又把话题给绕远了……好不容易拉回来,刚说了几句貌似挺重要的,裴该就抬头看看天色,拱手打算告辞,说我要回家吃饭去啦。祖逖牵着他的手挽留:“逖虽贫,尚可款待文约一餐,天色尚早,何必言归?”

然后把酒菜端上来,裴该就皱眉啊,说我不能饮酒,这一喝,估计今晚就回不去啦——话音未落,“吱儿”的一杯酒就落肚了。祖逖笑道:“不归也罢,我可整理客房,安顿文约。”旁边儿祖约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把哥哥扯到一旁,提醒他说:“客房狭小,都已住满了,如何处?”

祖逖也不理他,回来又跟裴该喝了两杯,打问了些石勒军中情况,然后假装酒意上头,把身子一侧,一把就揽住了裴该的肩膀:“文约所言,大合我心——今宵当与文约抵足而眠!”

其实祖逖这么做,固然有一半儿是装的,但也有一半儿出于真心——他原本没有想到裴该会把石勒军中情况探查得那么详细,而且往往切中肯綮,独得窍要。本来嘛,眼睛人人都有,但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每个人的标准全都不同,在未经军旅之事的文人眼中,器械是否精良、士气是否高昂、粮秣是否丰足,那就是判断一支军队能不能打的所有标准;至于器械因何而精良,有无替换,士气因何而高昂,能否持久,粮秣因何而丰足,可支多长时间,他们就搞不清楚啦,甚至不会在意。但裴该虽然并不真懂打仗,起码可以算是个合格的“纸上谈兵”家,再加上身在胡营大半年,经常利用讲古的机会套支屈六等胡将的话,甚至三不五时还能与张宾共论天下大势,他所观察到的,了解到的,绝对比寻常士人要细致几十倍乃至更多。

甚至于,即便石勒军中一员普通胡将,或者曲彬、简道这一层级的文吏,所知道的也未必能有裴该丰富和详细,更重要的是切中肯綮。

所以祖逖很快就发现,这小年轻是真不简单啊,虽未必有临阵决断之能,但足够运筹帷幄之才了,确实值得深交。于是三五趟跑下来——共榻也有两回——二人竟然结为莫逆之交。时间长了,祖逖也给裴该讲讲自己的经历,以及过往的战争故事,并且在一次酒醉后,把心中烦闷尽情地倾吐而出。

他说我比刘琨还大五岁呢,当年闻鸡起舞,还相约说:“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可是如今刘琨为一州之长,握兵十万,死守晋阳,牵制胡虏,我却因为一度为母守丧而搞得等若布衣,落后他不止一头,想想实在气闷。其实刘琨那地方很好,问题是正当强敌,想必支撑得非常艰难。我很想率师渡江,经兖、豫而取河南,为他分薄敌势,可此前多次向琅琊王和王导进言,他们却全都砌词敷衍……眼看我年近半百,白发已生,要到何时才能一展长才,成就功业呢?

裴该不但不安慰祖逖,反倒当头浇了一瓢凉水下来:“当此江东,欲图恢复者,恐怕唯该与祖君二人耳,彼等但求割据,安有重造社稷之意?”随即一摊手:“我亦每常进言,彼等皆道湘州乱起,江东不稳,南人不肯应命,根据不固,无以北伐。此言原本也有些道理,然而若等根据稳固,则河洛之敌亦已膨胀矣。两军竞胜,各怀隐忧,则必争朝夕,一方先发,乃占先机,后发者捉襟见肘,定无幸理!”

然后他背了三句话:“诸葛亮《后出师表》所言,亦可为今日之写照——‘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祖逖抚掌赞叹道:“‘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敌坐大’,良哉斯言!”随即却又轻叹一声:“可惜啊,江东地利不便,利守而不利攻,往昔琅琊王弃徐方而徙于江东,但求安保,实非智者之所为,亦非勇者之当为也。”

裴该摇摇头:“祖君以为,江东独倚长江天险,纯是守势,该对此不敢苟同。”随即抬手挥斥,慷慨激昂地说道:“君且看这建邺,一水横陈,连岗三面,鬼设神施,如猛虎在山,蜷曲欲扑,并非坐守之态,实乃争雄之势!倘若但知退守,乃成门户私计,不足与论;然若有意恢复,乃可或兵出扬州,或兵出荆州,无反顾之忧,长驱直指,北向河洛,一举而扫除中原之膻腥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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