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短如春梦,春梦了无痕,譬如春梦,黄粱未熟蕉鹿走……
读书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书上诗句罢了,正经得很。
陈平安如释重负,应该是真人了。
陈平安与阿良对视许久,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阿良,你什么时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剑气长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剑气长城,会死的。
这场战争,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绝对不会死的,就只有蛮荒天下甲子帐的那位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黄鸾那些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确定。
剑气长城这边,更是无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帮子飞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剑仙都赶不跑,你小子劝得动?”
阿良叹了口气,晃荡着手中酒壶,说道:“果然还是老样子。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顾不过来。当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轻人,还是不像年轻人,你以为过了这道门槛,以后就能过上舒坦日子了?做梦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经了解昨日之因,却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为何上山?不全是占据一方风水宝地那么简单。
阿良伸手以酒壶点了点年轻人,“就不该让你这么早又练拳又修行,左右这个师兄当得不行,下次见面,我说说他。”
修道之人,劳心不劳力,纯粹武夫,劳力不劳心。这小子倒好,两样全占,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不过阿良也没多说什么重话,自个儿有些言语,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总比站着说话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这辈子算是没盼头了。
阿良示意陈平安躺着修养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门槛上,继续饮酒,这壶仙家酒酿,是他在来的路上,去剑仙孙巨源府上借来的,家里没人就别怪他不招呼。
陈平安好奇问道:“打过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神色惫懒,背对着陈平安,“不多,就两场。再打下去,估摸着甲子帐那边要彻底炸窝,我打小就怕马蜂窝,所以赶紧躲来这里,喝几口小酒,压压惊。”
不是被围殴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故地重游,酒水滋味依旧,许多朋友成了故友,还是伤心多些。
他这辈子,好像从来都是这个鸟样,所以喝酒再多,从来难开怀。
阿良随口问道:“你小子是不是答应了老大剑仙什么?”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能够额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觉,在剑气长城已经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够陈平安再逛完一遍书简湖,若是独自远游,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了。
担任隐官之后,在避暑行宫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举动,就是去躲寒行宫那边,给那帮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
阿良摇摇头头,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愁苗来当这个隐官大人,你打个副手,就会轻松很多,剑气长城的结局,也不会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经开辟出来,城池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老大剑仙与你说过内幕没有?”
陈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个问题,轻声道:“说过,整个海市蜃楼,是一座断断续续打造了数千年的仿造飞升台,加上隐官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就是一座远古三山阵法,到时候会携带一批剑气长城的剑道种子,破开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这里边有个大问题,海市蜃楼宛如一座小庙,容不下上五境剑仙这些大菩萨,所以离开之人,必须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剑修,而且老大剑仙也不放心某些剑仙坐镇其中。”
阿良啧啧称奇道:“老大剑仙藏得深,此事连我都不知晓,早些年四处逛荡,也只是猜出了个大概。老大剑仙是不介意将所有本土剑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剑仙有一点好,对待年轻人一向很宽容,肯定会为他们留一条退路。你这么一讲,便说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内,不会准许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进入其中,免得给打得稀烂。”
果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边,不埋藏着一两坛银子。
这等惊世骇俗的飞升大手笔,到时候谁来护阵?自然是那位老大剑仙亲自出剑。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们这位老大剑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个剑修,半死不活,窝囊一万年,结果就为了递出两剑。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剑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骂可以骂,恨就别恨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恨,不敢骂。”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骂几句,倒是没啥关系。”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记仇,我骂了又跑不掉。”
阿良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喝酒唠嗑,溜须拍马,揉肩敲背,有事没事就与老大剑仙道一声辛苦了,一样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瘸一拐去城头茅屋那边,看看风景,那时无声胜有声,装可怜?需要装吗,本来就可怜透顶了,换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张草席,就睡老大剑仙茅屋外边!”
陈平安笑了起来,然后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独自坐在门槛那边,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缓缓喝酒,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道理就一个,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陈平安,你打小就不懂这个,很吃亏的。”
能者多劳,长久以往,难免会让旁人习以为常。
文圣一脉。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瀺坐镇宝瓶洲。
左右拄剑于桐叶洲。
关门弟子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已经两年半。
以及整座剑气长城的剑修。
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个人的每个道理,都会带给这个摇摇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与坏。
片刻之后,陈平安便再度从梦中惊醒,他瞬间坐起身,满头汗水。
阿良没有转头,说道:“这可不行。以后会有心魔的。”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面容惨然,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声。
依旧独自一人,坐着喝酒。
大概是觉得门槛有些硌屁股,便换了个姿势,蹲着喝酒。
当年在那宝瓶洲,戴斗笠的汉子,是骗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实世间从无大醉酩酊还逍遥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与尚未醉死的酒鬼。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再没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剑仙再不用对着一碗阳春面,不敢下筷子。
外乡剑仙元青蜀战死之际,意气风发。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战死前后,无言语。
一位白发老妪站在宁府大门口那边,在低声喃喃,老狗,老狗。回来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