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看了眼裴钱,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姐。
裴钱能靠天赋观他人人心,他崔东山犹然不止这些,他不但会看人心,且知晓人心深处他人自己不知处。
裴钱的记性,习武,剑气十八停,到后来的抄书见大义而浑然不觉,再到跨洲渡船上的与他学下棋。
事实证明,只要裴钱愿意做的事情,她就可以做得比谁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学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会极快。
但这都不算是裴钱最大的能耐。
裴钱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切断念头,并且自行设置心路上的关隘,不去多想,“我不愿多想,念头便不来”,最直观的的体现,就是裴钱当年与先生认了师父弟子之后,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钱就开始停滞生长,无论是身高,还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里。
个儿总是不高,总是小黑炭一个。
那么裴钱的无忧无虑,就是真的无忧无虑。
但只要是无关隘处的道路,裴钱的心神念头,往往就像是天地无拘的惊人境界,转瞬之间一去千万里。
心猿意马不可拘押、无法束缚?修道之人,战战兢兢,如是文弱书生,蹒跚而行,大道多险阻,多有匪寇隐匿在旁,可对于裴钱而言,根本无此顾虑。
直到练拳之后,便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始蹿个儿,开始长大,一往无前。
这显然就又是一个极端。
这很好,却又藏着不小的麻烦和隐患。因为裴钱心目中的“大人裴钱”,只是她心中自己师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钱”。
故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裴钱此定非真定,裴钱此心非真心。
她这一路,走得太快了,腾云驾雾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阁楼。
如果不是她的师父,有意无意,一直带着她徒步,跋山涉水,各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小心翼翼,以一两个最简单的道理、最朴素的规矩放在她的“心头小书箱”里边,裴钱就会像是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爆竹,那么未来学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远,爆竹威力越大,裴钱有一天,有着极大可能,会捅出一个天大的马蜂窝,害人害己。
如今裴钱改变颇多,所以先生甚至已经不是怕裴钱主动犯错,哪怕她独自走江湖,先生其实都不太担心她会主动伤人,而是怕那有他人犯错,而且错得确实明显,然后裴钱只是一个没忍住,便以我之大错碾压他人小错,这才是最揪心的结果。
先生传道弟子,真是什么简单事?
浩然天下,何其复杂,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鸡鸣犬吠的市井乡野,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种种连他陈平安都很难定善恶的意外,裴钱一旦遇上了,陈平安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为了这位开山大弟子,可谓修心多矣。
他们很快经过了一拨坐在地上练个锤儿剑的剑修,然后裴钱眼尖,看到了那个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阀女子,坐在城头前边道路上,郁狷夫没练剑,只是坐在那边嚼着烙饼。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挺起胸膛,目中无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势,半点不比大师姐的金字招牌姿势差了。
裴钱并不知道大白鹅在想些什么,应该是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剑修,心肝儿颤偏要假装不害怕吧。
裴钱对她的印象其实不坏,这个郁狷夫挺大气的。
原因很简单,当初郁狷夫问拳落败,给师父按得脑袋撞墙,她也没生气啊。
要是岑鸳机和白首都有这样的心胸就好了。
城头足够宽阔,郁狷夫头也没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
裴钱他们一行人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过。
距离郁狷夫不远处,还有一个看书的少年。
裴钱皱了皱眉头。
坐在蒲团上正在听苦夏剑仙传授剑术的龙门境剑修严律,看了城头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据说是那个陈平安的一路人,看样子确实就像。
崔东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书,微笑点头,很好,也算自己的半个徒子徒孙了。
有点小搞头。
林君璧合上书籍,抬头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东山还以微笑,裴钱是假装没看见,曹晴朗点头还礼。
曹晴朗自然已经辨认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边刻字题款,轻描淡写讲过两场守关战,不谈善恶好坏,只为三位学生弟子阐述攻守双方的对战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远去。
林君璧继续翻看那部《彩云谱》。
在剑气长城上,他虽然不愿一鼓作气接连破境,所以如今境界不高,可依旧是在剑仙苦夏的授意下,为同伴担任半个传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练剑,是唯一一个抓住了一缕精粹远古剑意、并且能够留在关键气府当中的剑修,严律蒋观澄朱枚在内半数的先天剑胚,都曾抓住过稍纵即逝的剑意,严律甚至不止一次将其捕获,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机,剑仙苦夏清楚,但也没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了三缕远古剑仙的遗留剑意,若是依旧无一人成功,才说自己得了一份馈赠,算是为他们打气,免得坠了练剑的心气。
每当三人走到无人处,崔东山就会加快步子,裴钱跟得上,呼吸顺畅,无比轻松。
曹晴朗却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剑气长城之上,还要跟着崔东山和裴钱一起行走如“飞掠”,自然比那宁府宅子缓缓吐纳,更煎熬。
崔东山偶尔会停步,让曹晴朗坐下静坐个把时辰。
裴钱百无聊赖,就趴在城头上,托着腮帮望向南边,希望能够看到一两头所谓的大妖,当然她看到一两眼就行,双方就别打招呼了,无亲无故无仇无怨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乡落魄山,就好跟暖树和米粒儿好好说道说道。与她们说那些大妖,好家伙,就站在那堵城头外边,与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来着,她半点不怕,还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头颅,最后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疯魔剑法,凶它一凶。
可惜这一路上走了几天,她都没能瞧见蛮荒天下的大妖。
裴钱趴在城头上,便问崔东山为什么大妖的胆子那么小。
崔东山笑道:“不是没有大妖,是有些老剑仙大剑仙的飞剑可及处,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还要更远。”
裴钱转头问道:“大师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东山翻白眼做鬼脸,盘腿而坐,身体打摆子。
裴钱轻声说道:“大师伯真打你了啊?回头我说一说大师伯啊,你别记仇,能进一家门,能成一家人,咱们不烧高香就很不对了。”
因为崔东山不喜欢拜菩萨,哪怕会陪着她去大小寺庙,崔东山也从来不双手合十礼敬菩萨,更不会跪地磕头了。
裴钱便算是偷偷帮着他一起拜了拜,悄悄与菩萨说了说莫怪罪。
其实城头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风,吹拂得崔东山白衣飘荡,双鬓发丝飘拂。
不知不觉,突然有些怀念当年的那场游学。
人更多些,还是人人竹箱来着。
记得当时崔东山故意说与小宝瓶他们听,说那书上一位位隐士名垂青史不隐士的故事。
当时李槐是根本没听懂,只是记住了。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会觉得世道原来如此啊。
谢谢却满脸讥讽。这就是少年少女岁数的寻常心思。觉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实上,世人岁数一大把了,依旧如此。
但是林守一却说那些真正的隐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会在书上出现了,为何因此而贬低所有的“隐士”?
至于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是想得更远的一个,说得看书上隐士与不知名隐士的各自人数,才能够有准确的定论。
然后当时还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沉默听着,然后便悄悄记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偶尔加一根枯枝柴火。
崔东山双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师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颗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钱白眼道:“废话少说,烦死个人。”
然后裴钱蓦然而笑,转过身,背对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钱袋子,从里边摸出一颗并不算浑圆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帮着师父想出了挣钱新门路,师父奖励自己的,说是要她小心收好,师父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丢了,板栗吃饱。
师父的谆谆教诲,要竖起耳朵用心听啊。
崔东山问道:“知道这粒珠子的由来吗?”
裴钱摇摇头,摊开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显粗糙的木珠子,还有许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使唤。
只是师父赠送,万金难买,万万金不卖。
唉,若非刻工稍差了些,不然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师堂里边,这颗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东山轻声道:“这个小玩意儿,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钱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东山摇头道:“没什么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钱说道:“话说一半不豪杰啊,快快说完!”
崔东山轻轻抹过膝上绿竹行山杖,说道:“是你师父小时候采药间隙,劈砍了一根木头,背着箩筐,扛着下山的,到了家里,亲手为菩萨做的一串念珠,然后最后一次去神仙坟那边拜菩萨,挂在了菩萨神像的手上。后来很久没去了,再去的时候,风吹日晒雨打雪压的,菩萨手上便没了那串念珠,你师父只在地上捡回了这么一颗,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师父身边,就只剩下这么一颗了。一直藏在某个小陶罐里边,每次出门,都不舍得带在身边,怕又丢了。所以师父要你小心收好,你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钱攥紧手心,低下头。
那一幅光阴长河走马图,这一段小故事小画卷,是崔东山当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给她看的。
崔东山继续道:“先生小时候,求菩萨显没显灵?好像应该算是没有吧,先生当时才那么大,读过书?识过字?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为自己之得失苦难,而去怨天尤人?先生远游千万里,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要你非要学先生为人处世,没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钱就是裴钱,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还是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好,是我们再瞪大眼睛,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看到、不曾知道的。所以我们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东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我问你,那么菩萨持念珠,又是在与谁求?”
崔东山自问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家乡小镇的那座大学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额。”
崔东山点头道:“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们儒家学问,其实也有一个自我内求、往深处求的过程,问题也有,那就是以前读书看书是有大门槛的,可以读上书做学问的,往往家境不错,不太需要与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也不需要与太过底层的利益得失较劲,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以往学问,读书人越多,便不够用了,因为圣贤道理,只教你往高处去,不会教你如何去挣钱养家糊口啊,不会教你如何与坏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亲君子远小人’,就六个字,我们后人够用吗?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却不太管用啊。”
“几乎每一代的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世道太不好,骂天骂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为自己读书多了,岁数一大,人生路长了,见过了更多的不美好,对于苦难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这种悲观的认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实没变得太好,却也没有变得更差呢?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实上许多苦难,是没人说,书上不会写的,就算写了也字数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相较于诸多切肤之痛,好像前者,自古从来,就不是后者的敌手,并且后者从来是以寡敌众,却能次次大胜。”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停了修行,开始修心。
崔东山破天荒有些疲惫神色,“不是道理当真不好不对,就因为太好太对难做到,做不到的,总有很多人,便不怨身边无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怼道理与圣贤,为何?书上道理不会说话,万一圣贤听见了也不会如何啊。怎么办呢?那就出现了许多意思折中的老话,以及茫茫多的‘俗话说’,比如那句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吗?好像深思了便总觉得哪里不对,没有吗?怎么可能没有,天下世人,几乎所有人,都是实实在在要过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颗颗铜钱积攒起来的,所以这么一想,这句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东山后仰倒去,“我最烦那些聪明又不够聪明的人,既然都坏了规矩得了便宜,那就闭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来抖搂小机灵,给我遇见了……裴钱,曹晴朗,你知道小师兄,最早的时候,在心境另外一个极端,是如何想的吗?”
裴钱摇摇头。
曹晴朗说道:“不敢去想。”
崔东山笑道:“那就是拉着所有的天地众生,与我一起睡去吧。”
裴钱一手握住那颗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鹅的袖子,满脸畏惧,却眼神认真道:“你不可以这么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师姐,忘了小师兄是怎么说的吗,‘最早的时候’,许多想法有过,再来改过,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个‘万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
崔东山自嘲道:“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阴私幽微,莫说是去看了,躲在远处不去闻,都会恶臭扑鼻。而且问题在于,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一看闻一闻,乐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当不来真正先生夫子的,别说是先生,就是种秋,我都比不上。”
回头再看,原来老秀才早已一语中的,治学很深学问高者,兴许有你崔瀺,可以经世济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够在学塾教书育人者,并且能够做好的,门下唯有小齐与茅小冬。
崔东山站起身,“继续看风景去,天地之间有大美,等我千万年,不可辜负。”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钱小心收好那颗念珠,磨磨蹭蹭起身,其实她很想要回师父和师娘家里了。
大概这会儿她就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家伙。
这也是种秋为何会昼夜“散步”于宁府演武场。
剑气长城城头上,距离此地极其遥远的某地,一位独坐僧人双手合十,默诵佛号。
能够知晓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了。
裴钱在随后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剑宗在城头上练剑的剑修,也看到了,只是刘先生在,白首却没在。
裴钱如释重负。
趁着附近没人,开开心心耍了一套疯魔剑法。
曹晴朗离着她有点远,怕被误伤。
崔东山就挨了好几棍子。
此后裴钱三人又见到了一个挺奇怪的女子剑仙。
她在那城头上荡秋千。
裴钱觉得大开眼界,这架秋千很好玩,只有两根高入云霄的绳子,以及女子剑仙坐着的一条木板,秋千没搭架子,但好像可以一直这么晃荡下去。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过去,笑问道:“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帮着推一推秋千?”
女子剑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当中,视若罔闻。
按照剑气长城北边城池的说法,这位女子剑仙早就失心疯了,每次攻守大战,她从不主动出城杀敌,就只是死守这架秋千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内,近身则死。至于剑气长城自己人,无论是剑仙剑修还是嬉戏打闹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也从来不理会。
崔东山还是不死心,“周姐姐,我是东山啊。”
这位剑仙姐姐,又白又圆,真美。
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与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转过头,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会儿?”
裴钱摇摇头,怯生生道:“周姐姐,还是算了吧,我不打搅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师收徒,你来当我的小师妹,要是已经有了师承,没关系,挂名而已。我传授你一门剑术,不比你那套差,双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资质不够,走不到巅峰,你却大有希望。”
饶是崔东山都倍感意外。
不过当然是装的。
这位剑仙姐姐,阔以啊。
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钱都快被吓出泪花了。
难道这位剑仙前辈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听到自己在倒悬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话?我就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鹅吹牛啊。
周澄蓦然掩嘴而笑,“没事没事,莫怕莫怕,以后常来。”
裴钱也跟着笑起来,就是比哭还难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长绳,然后手腕翻转,多出一团金丝,轻轻抛给那个极有眼缘的小姑娘,“收下后,别还我,也别丢,不愿学就放着,都无所谓的。”
剑气长城的剑仙行事,便是如此让人莫名其妙。
崔东山看着手忙脚乱哭丧着脸的裴钱,笑道:“还不谢过周姐姐?”
裴钱没敢抱拳行礼,便只好作揖致谢。
与那女子剑仙和古怪秋千走远了,裴钱这才敢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真没事吗?”
崔东山笑道:“先生问起,你就说地上捡来的,先生不信,我来说服先生。”
裴钱将信将疑。